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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我豈會虛言?」杜士儀發現幾個御醫全都手上動作停滯了片刻,這才繼續忙活了起來,他哪裡不知道這是如今每一個人最關心的問題,卻仍然漫不經心地說道,「懿肅太子和二王已經死了,剩下來的諸王孫之中,大家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人最最能夠服眾,既然如此,讓在京官員五品以上者推舉,看誰得票最多,便決定以誰繼位,這是最公允不過的辦法。」
「那你真的……」
「長寬兄想問我是否真的不插手?我當然不插手,甚至我可以很明白地說,無論誰繼位,我都沒有意見。我當初收復河北全境之後,就曾經對三鎮將校說過,我在外逍遙慣了,長安城呆不慣,這個右相也只是擔個虛名,再加上河北尚有零星叛軍肆虐鄉里,民心未定,再加上今年春耕泡湯,補耕幾乎來不及,有的是饑荒,若無有力人安撫,只怕幾年都緩不過來,所以我原本是打算戰後就留在幽州坐鎮的。只可惜,出了行刺南陽王這種突發事件,我不得不回來!」
見裴寬分明難以置信,杜士儀就滿不在乎地說道:「立儲之事我不摻和,幼麟身為我幼子,也一樣不參與。就是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若是有不想摻和此事的,也不用勉強,換言之,有推舉的,也就有棄權的,這才是真正的公平。」
「那我也棄權!」
說話間,姜度也進了大殿。見裴寬轉頭看他,臉色陰晴不定,這位嗣楚國公就嬉皮笑臉地說道:「那些龍子鳳孫幾乎沒有一個能力卓著的,我一個都看不上,既然杜相國說了可以棄權,那就省事多了,我不推舉總行了吧?回頭我就去告訴竇十,想來他知道不用摻和這件事,也一定會如釋重負。」
杜士儀自己不參與,又不許兒子參與,姜度甚至拍胸脯表示他和竇鍔也不會插一腳,裴寬卻不會真的認為,對於這件如今大唐最重要的事,杜系之人就完全沒有影響力了。要知道,南陽王李係是隨著杜士儀大軍回來的,杜士儀此次發難也同樣是因為李係之事,有很多人都會認為這就是杜士儀的態度,即便不是,南陽王李係,還有東宮那些皇孫,背後那位懿肅太子妃張氏,他們又豈會不加以推波助瀾?
可事情鬧成這樣,裴寬還能怎麼樣?他也已經煩透了李隆基折騰出來的這些麻煩,而且身為獨掌大權的左相,他聽到了太多太多各式各樣的流言蜚語,已經極其厭倦了。意興闌珊的他突然失去了在這裡等候天子醒來的興致,深深嘆了一口氣。
「政事堂那邊想來馬上就會有堆積如山的奏疏。我先回去把其他事情處理完,這裡就交給君禮和姜將軍了。」
裴寬這一走,姜度就覺得鬆快多了。他一點也沒有把這幾個御醫放在眼裡,直截了當地說道:「杜十九,你知道我最佩服的是你哪一點?不畏權貴!從前那不畏權貴還只是王毛仲王守一這樣的公卿貴戚,現在卻還得多上一個,那就是明明已經可以進棺材了,卻愣是不肯退位的這位!你在勤政務本樓上說的那些話真是太對我胃口了,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夫子這話真是說得對極了!都說儒家就是君君臣臣那一套,可那是某些人讀書讀傻了!」
杜士儀見姜度說得痛快,他不禁掃了一眼那幾個御醫,見其中有人甚至在微微顫抖,他便斜睨了一眼姜度:「慎言!出氣歸出氣,如今推選賢王連個結果都還沒出來,要是陛下這時醒過來,又被你這話氣出個好歹來,到時候的後果你負責?」
「我當然負不起那責任,只不過實在是這些年憋得太久了,終於能夠暢快一下的時候,實在是忍不住。」姜度緩步走到御榻前,見李隆基雙目緊閉,臉上殊無血色,他擺了擺手吩咐那些御醫忙活自己的,嘴裡卻說,「被你今天左一個孔子曰,右一個孟子曰,我倒是想起春秋戰國那大爭之世來。諸侯並非高高在上,稍有差池便要拿大位甚至拿性命去抵,而士可以傲公卿,傲諸侯,這才是真正的國士!可自秦漢魏晉以來,這士是越來越不值錢了!」
「不過是階級二字作怪而已。士若是成了公卿,自然不希望有人在自己面前噴唾沫星子,而若是進一步成了諸侯,就更容不下區區一士傲慢相待了。」杜士儀知道姜度也就是逞口舌之利,並不是真的鑽牛角尖,他隨口一嘆,這才衝著一個終於停下手的御醫問道,「陛下如何了?」
「回稟相國,脈象雖說虛弱,但暫時沒什麼大礙。」
太醫署雖說沒經過什麼清洗,其中甚至也有名為診脈,實則往外幫天子捎帶消息的,剛剛面對杜士儀和裴寬就夠讓人戰慄了,現如今又多了個真正的煞星姜度在,每一個御醫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就是不測之禍。
果然,姜度把臉一沉,直截了當地問道:「別給我說這些虛頭巴腦的話,說清楚,還有多少准日子?」
這個問題登時讓幾個御醫面面相覷。足足好一會兒,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陛下自從重回長安之後,身體就每況愈下,前時因永王……不,因為庶人李璘的行刺,更是虧虛極大,今天的光景……應是中風無疑,如果精心調製,總還能有三五個月,可若是有個萬一,興許只剩下了十天半月。」
「居然是中風……」
離開興慶殿的時候,杜士儀喃喃自語了一句,瞥見姜度那滿臉活該的表情,他也不想去說什麼了。以姜皎當年和李隆基的情分,只不過是因為王守一小小一計,就讓姜皎重杖流放,死在了路上。處死就處死,貶官就貶官,可大唐自從武后當權開始,就日漸流行殿堂重杖折辱,所謂的刑不上大夫早已經被拋在了腦後,到了李隆基執政,也完全沿襲了祖母這一套。也無怪乎安史之亂之後,大唐藩鎮林立,皇權幾乎再未真正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