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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爺您沒……」
這最後一個事字還沒說出口,那駕車的老太監就滿臉呆滯地停住了,不可思議地看著正彎腰站著手忙腳亂給朱厚照揉腦袋的徐勛。見朱厚照抬起頭來,不耐煩地向他揮手做了個趕人的姿勢,他這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再次向徐勛使了一個警告的眼神,這才縮回身子去先小心翼翼地放下竹簾,繼而關上了車門。
隨著馬車再次起行,撞著腦袋的朱厚照總算是恢復了過來。他齜牙咧嘴地吸了一口氣,可隨即就顧不上這點小事故了,兩眼圓瞪盯著徐勛看了老半晌,這才神色古怪地問道:「徐勛,我問你,我聽說你從前那個爹爹是南京有名的善人,有錢有勢,而且怎麼說也是名門大家出身,可你後來那個爹爹卻是窮光蛋一個,你怎麼想到要認他?」
徐勛本以為蕭敬想方設法打通的是弘治皇帝那兒的關節,可萬萬沒想到起初連自己的名字都並沒完全記住的朱厚照,竟然會知道自己先後兩個父親的來歷。此時此刻,哪怕是機敏如他,也有些不知道從何回答,腦海里瞬間轉了無數念頭。直到發現朱厚照神情專注眼神凝聚,並不似之前那樣隨心所欲或是自說自話,他隱約覺得自己這個回答只怕對朱厚照極其重要,他才終於打定了主意。
「小侯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麼?」
這個反問頓時讓朱厚照呆了一呆,旋即才疑惑地問道:「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要說假話,那當然是血濃於水,骨肉情深。縱使養父養了我這許多年,總比不得生父的血緣。」徐勛一本正經地說到這裡,見朱厚照點了點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他這才苦笑道,「要說真話,那便是人心都是肉長的,我養父丟下我這兒子多年不聞不問,縱使是我遭遇大難,眼看什麼都要沒有了,他卻依舊影蹤全無。而我爹先是奮力下水救了我一命,緊跟著又因我的緣故被人陷害,再然後又在人刺殺的時候奮力救了我脫出重圍……」
「等等,你等等!」
朱厚照猛然打斷了徐勛,旋即驚愕地問道:「不是說是你為了救他擋了一箭嗎,怎麼又變成了他奮力救你脫出重圍?」
「小侯爺,那是我爹在我昏迷之際對外頭說的,等我醒過來,木已成舟,據說都已經報上朝廷了,我那時候說出真相,誰能信我?每每想到因這欺君之罪受到褒獎,我這心裡就七上八下的……」
徐勛知道這又是一次賭博,可當看到朱厚照恍然大悟,竟是沖他欣然點頭,一副大為讚賞的模樣,他不覺舒了一口大氣,旋即才接著說道:「若沒有這些情分,縱使人證物證證據確鑿,我真的因血緣認了爹,這心裡免不了會存著疙瘩。可即便如此,我前頭的養父畢竟供了我這許多年的花銷,所以我和爹商量過了,將來若有子息,會過繼一個給我養父,讓他不至於絕後。」
這一番話在後世自然毫無問題,但在如今的大明朝,可說是驚世駭俗。儒家的禮法極其嚴格,幾十年的養育之恩卻比不上血緣,所以,戲文中為了生身父母的仇而拋棄養父母,甚至為了報仇而陷養父母於危難,乃至於認賊作父多年後卻暴起殺父,這都是有的。
聽了徐勛的情分說,朱厚照坐在那兒沉吟良久,接下來竟是良久一直沒說話,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直到僵坐著的徐勛不自然地動了動肩膀,就只聽身邊的這位小太子突然石破天驚地問了一句話。
「那我問你,要是一個大戶人家,當家主母沒有兒子,於是就借腹生子,把一個婢女生的孩子抱在了膝下,這兒子長大之後偶爾知道了自個的身世,他該怎麼辦?」
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老天爺!
如果說之前偶遇朱厚照,徐勛已經有一種天上掉餡餅砸中腦袋的眩暈感;那麼這會兒朱厚照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他幾乎恨不得天上打雷直接把他劈暈,於是就可以避過這樣一個決計能坑死人的麻煩。他心裡不住埋怨自己從前沒能博覽群書,只知道正德皇帝下江南遊龍戲鳳,只知道那幾個頂尖奸臣的名字,卻根本沒聽說過還有這麼一茬狗血家庭倫理劇。
然而,這會兒再後悔再思量已經來不及了。隔著一層薄薄的車廂板壁,他無法確定這話外頭駕車那個老太監是否能聽見,聽見了又是否會呈報上去,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硬著頭皮說道:「小侯爺,您說的事情,那是要看情況的。」
見朱厚照看著自己只不做聲,徐勛便故作客觀地分析道:「首先,這麼一說是真是假。須知世家大院之中常常有各式各樣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語,不能排除有人故意捏造事實,讓這位公子對母親產生懷疑,於是趁機離間他們母子的感情。」
這帶著幾分勸誡提醒的話聽在朱厚照耳里,不免有幾分不中聽,當下就皺起了眉頭。而察言觀色的徐勛哪裡不會看不出這一點,卻不得不趁熱打鐵地說道:「小侯爺不要以為我是危言聳聽,這是有前例的。當年大唐則天皇后親生四子,其中第二子,也就是先封雍王,後來成了太子的李賢,就因為信了太監宮人的荒唐流言,把自己當成了韓國夫人所生的兒子,於是母子反目,最終的結果,我不說小侯爺您也應該知道。」
朱厚照身在宮中,那些老師成天講史,他聽歸聽,可總不以為然。這時候聽徐勛把這一段掰出來,不喜讀書但卻記性不錯的他立時仔細回憶了一遍,依稀記得李東陽講過的《新唐書》裡頭確實有這麼一段,立時臉色就霽和了下來,滿意地小手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