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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曾經富麗堂皇的家轟然崩塌之後,她的記憶便是顛沛流離,兒時坐在父親膝頭學會的那些詩詞歌賦,早已鎖在記憶最深處,剛剛她也不過順應汪孚林的秀才身份才那麼要求的,眼下耳邊的這些曲調,那些成文不成文的歌詞,反而更合她的胃口。更重要的是,汪孚林並不像有些人那樣,表面上看起來對她笑容滿面,客客氣氣,實則心裡頭轉著其他亂七八糟的念頭。否則,今天哪怕是葉明月那樣說,她也不會離開福聖寺半步。
「停,快停,有車過來了!」
幾乎已經是憑本能和意志力在走路的小北驟然聽到這個聲音,整個人頓時一松,雙手更是不知不覺鬆開了。早有準備的汪孚林從她背上滑落下來,趕緊單腳跳到路中央去叫嚷攔車。而小北則是雙手支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氣,甚至顧不上汪孚林都和人家說了些什麼,直到有人影回到面前,一把拽起她時,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
「這下運氣不錯,可以蹭車坐了!」
汪孚林本來打算的便是儘快回城,而且是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回城。所以,發現那是一輛拉木柴的馬車,他上前攔車前,就三兩下脫下直裰包裹了那隻血淋淋的野兔,和馬車主人攀談時,他只說自己帶著女扮男裝的妹妹出城到太平興國寺遊玩,誰知道回城時寺前道路不通,故而從另外小路上下來,如今自己的腳崴了,希望能夠捎帶一路進城。至於進城的稅錢,他照付,只希望對方回頭對城門口的守卒說自己是同鄉。
因為小北一身小廝的打扮,汪孚林裡頭只穿了件貼身斜襟衫子,城池在即,那趕車的老漢自然不會動什麼疑心,爽快地答應了,又接了汪孚林給的十文稅錢加車錢,讓兩人上了車。見小北上車後還在眼睛直直地發呆,汪孚林也沒精力去管她,自己把那團血淋淋的東西往乾柴裡頭一塞,枕著硬梆梆的柴禾,思量回城之後究竟會遇到什麼樣的局面。算一算這會兒應該是晚堂時分,莫非是方縣丞迫於壓力不得不升堂審案?還是發生了其他什麼事情?
「你恨過你爹嗎?要不是他一直在外頭不回來,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扛這麼多事情,受這麼多苦,你恨他嗎?」
面對小北這有些突兀的問題,正在冥思苦想的汪孚林不禁愕然。他歪過頭來看了一眼身邊那小丫頭,卻發現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蜷縮成一團,眼睛竟是微微有些發紅,仿佛想起了傷心往事。再結合她對自己的問題,二娘和小妹提過的這小丫頭的身世,再想想秋楓家裡那些親人的德行,他自以為有些明白她的心思,便笑了笑說:「沒什麼好恨的,有一句話說得好,苦難如果不能壓倒一個人,那麼就能讓他變得強大。」
「這話好沒道理!世上受苦受難的人這麼多,有幾個人強大了?而且,最可怕的不是苦難,是幸福到了頂點時,突然降下的苦難……」小北喃喃自語,一丁點都沒注意到,就在身後,徽州府城的潮水門已經越來越近,她將腦袋埋在雙膝和手肘之間,低聲說道,「所以我恨我爹,恨他為什麼不能堅持活著,為什麼一定要死!」
這是別人的家事,汪孚林愣了一愣後,並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輕聲說道:「恨就恨唄!愛也好,恨也好,還有身邊的人也好,全都是支撐一個人好好活下去的力量。就比如我,醒來之後發現只剩半條命,要不是身邊還有金寶,有二娘小妹,興許也未必撐得下去!人嘛,硬撐著的次數多了,漸漸就習慣了!」
「你真不會安慰人!」小北突然笑了一聲,使勁眯了眯眼睛,忍住了這種好久沒有浮上心頭的酸澀和怨怒,隨即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不過你說得對,我如今有小姐,有夫人,有明明很笨卻還想裝聰明的少爺,還有最喜歡說大話,遇到大事就傻眼的老爺!」
「那不就得了?既然都有現在了,痛恨過去的人也沒什麼,因為那樣你才不會忘了他!」
接下來進城的時候,汪孚林這個只穿了斜襟短袖衫子的小少年,理所當然沒有引起任何注意,柴堆上一身小廝打扮的小北也同樣沒人注意,兩人就這麼輕輕巧巧進了潮水門。正好賣乾柴的老漢在縣城有個外甥,兩人便蹭著這輛車,順順噹噹經由德勝門進了歙縣縣城。等到從縣前街經過的時候,就只見歙縣衙門前里三層外三層滿是人,間或還能聽到圍觀人群的嚷嚷聲。
「方二尹扛不扛得住啊!」
「那米行東家吳興才竟然當堂叫囂,若不判那些鬧事鄉民充軍,他就層層上告,把官司打到南京去!」
「舒推官也來了,不是之前說人病了嗎?」
「聽說征輸庫旁邊的義店被好些鄉民給堵住了。」
小北頓時耳朵完全豎了起來,滿臉擔心地看向了汪孚林。
「別著急,等我找個地方換身衣服,先去義店,縣衙這邊有人,頂得住!」
第一六七章 店大不欺客,更不能被客欺
一連幾天,歙縣征輸庫旁邊的義店,都是縣城乃至於府城之中生意最興隆最熱鬧的地方,沒有之一。因為足足比其他米行糧店高出三分銀子一石糧的價格,不止是歙民,就連其他五縣鄉民,在求得許可之後,一個個也全都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糧食送到這裡,變賣為成色足且絲毫沒有剋扣的銀子。
於是,葉青龍白天恨不得兩手兩腳齊上,晚上核對完帳本到了床上倒頭就睡,每天猶如打了雞血似的忙個不停。也難怪他如此興奮,就算之前他手裡已經捏了三百兩銀子的賣身錢加賣命錢,汪孚林言明他可以隨時自起爐灶,可三百兩銀子看著不少,只夠做點小本生意,哪像現在可以經營這樣一家聲勢浩大的糧店?毫不誇張地說,他這個休寧小夥計現在是歙縣一大堆豪強聘請的掌柜,這幾日來來往往的人這麼多,誰不敬稱他一聲葉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