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0頁
然而,汪孚林還是有些低估了李成梁的秉性。當他晚間如約帶著小北,跟了帶路的人踏足四周圍點著火炬的演武場時,就只見一騎人風馳電掣從馳道上一掠而過,一支支箭飛速射出,竟然是在夜射。等人在他面前一躍而下,恰是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至於究竟射中幾個靶子,他眼神不好,真沒瞧見。
跳下馬背的李成梁站在汪孚林身前,上下端詳片刻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賢侄此來遼鎮,是奉首輔大人之命,還是自己一時起意?」
第五四五章 說英雄論英雄
饒是汪孚林事先想過李成梁會試探某些東西,可面對這樣單刀直入的問題,他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嘀咕。
難不成這位遼東總兵是個爽直到沒心眼的夯貨?
答案是絕對不可能。要知道,李成梁是武將之中少有高壽以及善終的人。同樣是張居正死後遭到清算,戚繼光在先調廣東總兵後被革職,而後潦倒病故。李成梁卻舒舒服服退居京師寧遠伯府,就這麼優哉游哉過了十幾年的安生日子,最終因為遼東糜爛的局勢而七十六歲再次起復,又當了好些年總兵方才在九十歲高齡老死。這樣一個能進能退,又懂得什麼時候該趨附權勢,什麼時候該明哲保身的傢伙,會如同眼下表現出來的這樣沒城府?
汪孚林在心裡迅速合計了一下,最終裝作是大吃一驚的樣子,趕緊搖搖頭道:「李大帥恐怕弄錯了,我此來是因為橫豎在京師候選沒事幹,伯父汪侍郎想著讓我多點歷練,於是就讓我走一趟薊鎮,看看京師附近的邊防局勢,也見證一下薊鎮的精兵強將,畢竟,他和戚大帥的交情人盡皆知。我那時候一口答應,但卻提了兩個條件,一是讓我帶著內子同行,二是我去過薊鎮還想來一趟遼東。」
「哦,遼東比薊鎮更加苦寒,尋常人就算想要飽覽九邊形勝,也不會想到來遼東,你為什麼要來?」
李成梁的眼睛裡仿佛閃動著好奇的光芒,但汪孚林已經學乖了,當下非常光棍地說道:「薊鎮戚大帥,遼鎮李大帥,怎能見此失彼?以後我出仕了,那就是官身不自由,不趁著現在還是自由身的時候一觀天下英雄,豈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哪怕李成梁並不相信汪孚林真的只是因為自己一時起意跑到遼東來,可天下英雄四個字著實搔到了他的癢處,他也就覺得汪孚林格外順眼了起來。雖說就算不順眼,以他在總兵府養著清客文人,閒來無事也要附庸風雅一番的習慣,捏著鼻子也會多多禮遇這位今科三甲傳臚,可汪孚林如此奉承,他當然樂得對人更客氣三分。因為剛剛沒顧得上小北,他就衝著小北微微一頷首道:「出門在外卻要帶上妻子,你家伯父就不曾說什麼?」
「我這人執拗,伯父拿我向來是沒什麼辦法的。」汪孚林暗自對汪道昆說了聲對不起,這才一本正經地說,「更何況,真遇到險情,內子還能搭把手。就比如之前在萬紫山上偶遇大公子時,便多虧了內子出手,這才化險為夷。」
李如松今晚是陪著父親過來的,一聽汪孚林揭開這茬,他看到父親立刻看了過來,頓時有些尷尬。之前,他那三個隨從壓根禁不住母親盤問,事情經過母親都知道了,父親知道也只是早晚的事,所以他不得不避重就輕解釋了一下。果然,當聽得小北面對激射而來的佩劍,赫然應付裕如的時候,李成梁著實意外,又瞅了小北一眼便笑呵呵地說:「莫非賢侄這位賢內助是想成為如梁紅玉一般的巾幗英豪?」
話一出口,李成梁便醒悟到自己這話大有語病。梁紅玉就算身故之後封國夫人,甚至被演繹成無數傳奇話本,倍享民間美譽,可究其根本,終究最初只不過是出身營妓的賤妾。而小北乃是官宦千金,這要是放在一般女子身上,勃然色變深以為屈辱,那是顯而易見的!他正迅速思量該如何把這句有些唐突失禮的話給設法扳過來,卻沒想到小北卻沒怎麼生氣,而是不以為然笑了笑。
「當年靖康之變,多少金枝玉葉被金國人擄劫到了北邊,受盡侮辱不得解脫。而梁夫人雖出身犯官之後,更流落風塵,可邂逅韓忠武公後,卻能夠與之並肩戰陣,抗擊金兵,戰功赫赫,民間盛讚,這樣的奇女子哪裡是我能比的?我這兩手三腳貓的功夫,就是隨便練練,強身健體,求個自保。」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說:「我娘說過,這世上有的人以出身論英雄,有的是以功業論英雄,可出身不能選擇,功業卻可以靠自己,所以,當以後者為先。而對於那位梁夫人來說,世人常說的出淤泥而不染這種詞,不是誇獎,而是看輕。生逢亂世,金枝玉葉尚且都會淪落得不如營妓,營妓也能夠建功立業博得萬人敬仰,只看人能夠抓住什麼樣的機遇,自己又擁有什麼樣的才能。」
「說起來,梁夫人若是能看到李大帥如今把那些曾經建立過金國,把宋國欺負成那樣子的女真人打得落花流水,一定會倍感欣慰。」
小北竟然非但不介意拿梁紅玉去比,而且還自陳及不上,最後又這麼送了一頂高帽子過來,李成梁這才明白了幾分,汪孚林為何帶著妻子行走薊遼,當然更好奇的是小北那位母親怎會把那種東西灌輸給女兒。自己問出去的兩個問題都得到了回答,不論那答案和他之前所想有多少差別,他這會兒的心情不錯,索性就著小北剛剛的話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