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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員之中,大多數人和汪孚林都不甚熟悉,只覺得這位附生在外頭看了一場殺威棒之後還能口若懸河,心理素質和臨場發揮都頗為可觀。只有人群中的程乃軒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暗想這是從前與人觥籌交錯間,顯得很不擅長交際的那位賢弟嗎?
這先後兩次回答,汪孚林知道這些反駁雖說有力,卻絕對稱不上嚴密到無可辯駁。換言之,那就是空口說白話,僅此而已。反正他真正的重心在於最後一條買侄為奴,這會兒調整了一下呼吸,決定拿出殺手鐧,畢其功於一役。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明倫堂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嚷嚷:「大宗師為小民做主!那汪孚林不是買侄為奴,而是逼侄為奴!」
堂上督學御史謝廷傑立刻坐直了身子。直到明朝中葉,天下各省方才全都設立了專門的學官,其餘省份都是以按察司副使為提學,南北直隸則因為不設按察使司,於是以巡按御史來提督學校,每年的鄉試主考官也往往要報請朝廷另外派人,督學御史從旁輔佐。所以,他這個提學大宗師剛上任不久,也打算抓緊時間,爭取三年之中各府縣每年錄取一批生員,把成績做出來,誰知道剛走就鬧出了這樣的輿論!
他惱火地一拍扶手,對左右喝道:「出去給本憲查看,究竟誰在外咆哮呼號!」
御史巡按地方,除卻書吏之外,往往還會調一兩個國子監的監生隨行,算是給後者提供一個歷練的機會,日後也可以憑藉這樣的履歷來入仕,但多半當個雜佐官就到頭了。謝廷傑帶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年方四十的老監生,聞言立刻應喏而出,不多時便復又進來行禮道:「大宗師,外間一男自稱是汪孚林族侄汪秋,其弟為汪孚林強買為奴,請求大宗師為他做主。他還說,那張賣身契是假的,乃是汪孚林買通歙縣戶房一個典吏,蓋的是用一塊豆腐乾刻的假印!」
剎那之間,明倫堂上一片譁然。這種內幕實在是太勁爆了,哪怕大宗師當面,也沒人能夠抑制得住交頭接耳的衝動。
而作為今日主角的汪孚林,此刻也不由自主張大了嘴,竟有一種哈哈大笑的衝動。
他怎麼都沒想到,那個狠心虐待親弟,又將其出賣他人的汪秋,竟然還在當時那張賣身契上藏著這一招,然後在這種要命關頭髮作了出來。
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撞進來!
第十三章 豬一樣的對手
如果這時候有人一直暗自觀察督學御史謝廷傑的臉色,那麼也許會發現,最初升堂見生員的時候,這位大宗師並沒有太大的盛氣,笞責的那個生員更是一點都不冤枉,此人在縣學連續三次科考中都落在最末一等,甚至還有科考作弊的傳聞,故而才在大宗師親自考課後,挨了一頓竹筍烤肉。而等到汪孚林上堂之後,謝廷傑也沒有動輒大怒詰責,而是給了對方置辯的機會。但此時此刻,這位年紀不小的提學是真怒了。
等到汪秋一上堂,他便厲聲問道:「你既然說汪孚林逼侄為奴,甚至於賣身契上弄虛作假,此中情形,給本憲一五一十全都說清楚!」
汪秋很光棍地往汪孚林身旁一跪,磕了個頭後便直起腰說道:「大宗師,小民家裡父母過世之後,便和弟弟相依為命,縱然家中再窮,又怎會有貨賣親弟的念頭?是汪孚林見小民那弟弟年方八歲卻生得俊俏,於是有不良之心,故而趁小民新得長子,卻欠下不少外債的當口,逼小民將親弟賣了給他!而且,他知道戶房劉司吏為人一絲不苟,必定不會准許這等血親買賣,便買通了戶房錢科典吏萬有方,在賣身契上蓋了豆腐乾上刻的假官印!」
說到這裡,汪秋竟是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解開之後,赫然是一塊已經長毛了的豆腐乾,他舉起給眾人看了,就只見下頭還留有印泥的痕跡。他皮笑肉不笑地斜睨了汪孚林一眼,這才朗聲說道:「這是學生從萬有方處偷來的假官印,可以請汪孚林拿出我那親弟的賣身契來,驗看這印鑑是否一致!也可以對照這一個多月來,經戶房錢科典吏萬有方之手出具的其他公文,看看是否一模一樣!」
要不是知道這場一個小秀才引起的風波後頭,還有更多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名堂,自己一直有些投鼠忌器,聽到這裡,謝廷傑一怒之下簡直想立刻革了那汪孚林的功名。然而,他怒氣沖沖地往汪秋身邊那小秀才臉上一掃,卻只見其非但沒有露出半點驚慌失措的表情,反而鎮定得有些過了頭,嘴角還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此中有鬼!
生出了這麼一個念頭,謝廷傑便立刻開口喝道:「汪孚林,你可有話說?」
「既然汪秋告學生逼侄為奴,那學生提請大宗師,將汪秋之弟汪金寶宣召上堂。」
「大宗師,汪孚林身為生員,卻不顧同宗之親,我那弟弟不過一八歲孩童,懾於淫威,縱使對質也未必屬實,還請大宗師明察!」
見汪秋連這種打預防針的話都說出來了,汪孚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大宗師,學生請宣召汪金寶上堂,不是為了對質。一個八歲孩童,只要稍加威逼脅迫,不足以當成陳堂證供,學生既然從小讀聖賢書,當然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
不是為了對質?
此時此刻,包括程乃軒在內的不少生員糊塗了,汪秋則有些發懵。謝廷傑滿心怒氣頃刻之間無影無蹤,只淡淡地說道:「准,提汪金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