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頁
從杭州去寧波府這一路雖說水陸均可,但為了舒適,大多數人仍然會選擇坐船,汪孚林一行人自然也不例外。由於這一程路上有的水路是已經開鑿了很多年的運河水道,所以他們此次順水順風還好,若是又逆水又逆風,船吃水又重,很容易擱淺,那就一定要僱傭縴夫牽引。
因為這一行人比之前還要更多,馬匹也很不少,於是汪孚林便索性分了水路陸路兩撥人。一撥人管著十幾匹馬打前站,另外一批人則是坐船。小北原本恨不得走陸路,可在葉明月的嚴正告誡下,她終究還是不得不繼續怏怏坐船。
從唐宋以來,寧波就一直都是東南有名的大港口之一,明初洪武禁海,但永樂年間,鄭和都能一次次下西洋,這裡也曾經重設市舶司,後來龐大的遠洋船隊漸漸消停下來,所謂的市舶司也就只是維持著入不敷出的朝貢貿易,但卻是官方和日本往來的唯一通道。直到嘉靖初年的爭貢之役。那一仗死傷軍民無數,因此朝廷一怒之下就徹底關閉了貿易渠道,嚴厲禁海。可正因為如此,才為後來的倭寇肆虐埋下了伏筆。
歷經多年抗倭,隨著幾大交通倭寇的海商集團徹底覆滅,一度是東南主戰場的寧波自然也逐漸恢復了過來,但卻和杭州的興旺繁華不可同日而語。原因很簡單,儘管隆慶開關,封閉多年的海上貿易仿佛就此解禁,但官方的通商渠道月港在福建漳州,極其偏僻,甚至有說法聲稱是只允許漳州泉州兩地商民出海,船引又極其有限,因此曾經比月港更繁榮發達,常年通航日本的寧波雙嶼,這些年儘管仍有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的走私,但卻比從前蕭條多了。
這些,都是汪孚林前往寧波這一路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方先生和柯先生對他少許解說的寧波局勢。用兩人的話來說,想當年的寧波大戶除卻極少數,幾乎是無人不通倭,而這個通倭,當然不是說里通真正的倭寇,而是指和盤踞在雙嶼的海商許棟和李光頭往來,在他們的生意里占股,平時官府有風吹草動則通風報信,這一局面一直持續到朝廷下了死力抗倭,而胡宗憲一面軟一面硬向大戶施壓,戚繼光俞大猷等人更是節節勝利,這才最後翻轉。
「只不過,寧波這些大戶現在的日子比從前就難過多了,畢竟少了海上交易的大進項,故而葉家昔年何等大戶,如今就為了分家,也能鬧成這樣。」
對於方先生這感慨,汪孚林猶豫之後,還是拿到了葉明月面前求證,當然,他只是隱晦地問了一下,葉家從前是不是也摻和過海貿。
對於這個,葉明月卻是苦笑搖頭道:「具體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當年家裡最鼎盛的時候,用的瓷器全都是景德鎮珍品中的珍品,爹私藏的那些印章石,也就是我曾祖母留給他的那些,亦是那時候積攢下來的。後來家裡就沒有這麼寬裕了,伯父伯母們天天吵,沒事就彼此擠兌,而娘因為善於經營,無論田莊還是店鋪都能打理好,再厲害的刺頭也能捋平,所以雖是最小的媳婦,祖母仍然很看重她。」
小北這個冒牌的葉家千金卻反而比葉明月知道得多:「我倒是聽乳娘提過,葉家當年似乎是資助過雙嶼的一個大海商,後來鬧翻了,再加上汪直死了,仗一直從浙江打到了福建,節節勝利,那些海商餘孽逃得無影無蹤,那筆錢就打了水漂。當年還有人因此在父親面前告過葉家一狀,母親平生唯一一次求了情,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父親也說過,寧波大戶,除卻那些世代清貧的書香門第,當年那些有錢的人家,幾乎無人不走私,換言之就是無人不通倭。說到底,都是禁海惹的禍。」
所謂的父親和母親,區別於如今葉鈞耀和蘇夫人,當然指的是胡宗憲和小北那位生母。
於是,汪孚林忍不住設想了一下胡宗憲說這話的背景。儘管胡宗憲本人的私人操守也不咋的,撈錢也同樣是一把好手,而戚繼光在薊鎮獨當一面的時候,也和老上司差不多,但這無礙於兩人在抗倭第一線的判斷和戰績。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最後一攤手道:「這麼說來,就是隆慶開海,一窩蜂的海商都跑到月港去了,雙嶼這邊走私風聲緊打擊嚴,算是斷了很多人家的生財之道,葉家也有些蕭條,所以這次分家才有人嫌分到的太少?」
小北剛剛一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嘴太快。父親當然知道浙江福建那些海商為何鋌而走險,儘管說是商人逐利,但說到底卻是對朝廷禁海不滿。須知唐宋元以來,哪朝哪代像本朝這麼保守過?可汪孚林未必就如同父親這麼想,天知道他是否介意葉家當初也曾經摻和過海上營生。此刻,她立時偷眼瞥了一下葉明月,趕緊補救道:「反正葉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干,和海商再沒有絲毫瓜葛。分家的事就是有人借題發揮而已。」
「不止是借題發揮。」此刻蘇夫人給自己的那幾個媽媽都在外頭守著,葉明月不怕有人偷聽,說完這句話後,她足足猶豫了許久,這才坦然開口說道,「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先後去世已經有七八年了,爹能夠考中進士,其中就有他們多年不斷拿體己資助,又為爹出書揚名,結交文人墨客提供方便的緣故,而娘擅長經營,也很得他們喜愛。曾祖父過世的時候,最後叫了爹娘單獨說話,娘對我提過,曾祖父念念不忘的,便是在寧波恢復市舶司,恢復和日本的貿易。我猜,也許曾祖父留了一筆私房體己給爹娘,希望他們能夠做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