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頁
聽清楚他這番話含義的一瞬間,整個三樓一片安靜。段朝宗心裡哂然一笑,迂腐兩個字卻沒有出口。這些富紳只不過打著為鄉里謀福的幌子,指望他們真的出面做這種事,那簡直是與虎謀皮!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終於有人發出了一聲乾笑:「紙上談兵!孚林,南明若是在,也一定會如此說你!」
汪孚林看向說話的方向,他就知道,汪尚寧一定會跳出來反對。果然,因為他提出的這一重意思大大出乎人意料,這會兒汪尚寧只能親自出馬了。
「你剛剛說別人那是捨本逐末,可你這難道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歙縣負擔之重,最大的就在於這每年數千兩夏稅絲絹!」
眼看汪老太爺霍然起身,竟是終於當眾發難,指責汪孚林的同時又重提舊事,程乃軒不禁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他正要發難,可陡然對上了父親程老爺那阻止的目光。雖說他自從離家出走後,這還是第一次和父親面對面,可之前一句話都沒說過,這會兒他倒沒了往日的老鼠見了貓,想想還是決定按照汪孚林的吩咐,不要輕舉妄動。
果然,就在這時候,他只聽汪孚林寸步不讓地頂了回去:「汪老太爺錯了,歙縣負擔之重,就在於沒人肯挺身而出,用最實在的法子稍稍減輕農人負擔!與其在那種年頭久遠得沒邊,要去在故紙堆里拼命翻找條例的事情上一再相爭,造什麼聲勢,為什麼就不肯先把這事情放一放,設身處地為父老鄉親做點事?均平夏稅絲絹歸根結底,要朝廷點頭,但義店卻是立刻見效,何樂而不為?」
汪尚寧被汪孚林頂得火冒三丈。若是換成了他在雲南巡撫又或者南贛巡撫任上,遇到這樣狂妄的生員,定然會怒喝一聲把人打出去。然而,他捏緊扶手的一剎那,卻想到自己早已不是還是封疆大吏的時候了。可即便如此,回鄉後在歙縣聲望一時無二的汪老太爺還是吞不下這口氣,他斜睨了侍立身旁的汪幼旻一眼,後者立刻心領神會,往前跨出去一步。
「汪小相公莫非是說,從前歙人拋頭顱,灑熱血,只為求夏稅公平,只不過是無用功?」
「前人拋頭顱,灑熱血,當然不是無用功,但如今是什麼時候?是夏稅最後起運期限在即,是農人收割之後等著賣糧換錢的要緊關頭!」
汪孚林此刻想到的,赫然是汪道昆當初對他說的,苛捐雜稅如牛毛,但歸根結底,什麼夏稅絲絹,根本比不上臨時攤派的軍費,以及那些越來越名目眾多的歲辦,可但凡他還有一丁點理智,就不可能把這話攤到檯面上來說。那等於當眾宣稱,歙人頭上最沉重的負擔,是皇帝老子和打仗,這和當眾題反詩壓根沒差別。
所以,接下來他只能義正詞嚴地和汪幼旻狡辯。在場的眾人都只聽說過他當初在大宗師面前駁倒汪秋,在歙縣公堂拉下趙思成,與葉縣尊合力罵慘了舒推官等等光輝事跡,可真正現場見識過的人卻寥寥無幾,就連程乃軒,也只是見過功名保衛戰那唯一一次。所以,接下來汪孚林和汪幼旻這歙縣兩支汪氏年輕一代的唇槍舌劍,大多數人猶如看熱鬧似的聽著,漸漸都生出了名不副實的感覺。
只有徽州知府段朝宗若有所思地出神。想當初舒推官給汪孚林不務正業四個字的評價,結果這個汪小秀才轉瞬間就回擊了一招鎮院大殺器,現如今那風聲雨聲的對聯,還高高掛在歙縣學宮紫陽書院的門外。由此及彼,他漸漸想到了歙縣令葉鈞耀這場莫名其妙的病。就因為這場病,方縣丞署理之後藉口要好好徹查打砸事件,案子拖到現在都沒開審,這才會以至於那些米行糧店放出風聲,不給個公道就不收歙人的糧食。
汪孚林此刻和人嘴上相爭,莫非還有後招?
汪幼旻越戰越勇,只覺得從前關於汪孚林的那些傳聞言過其實,而一旁伯祖父汪尚寧那讚賞的眼神更是讓他飄飄然。因此,他突然擲地有聲地說道:「要平息那些米行糧店不肯收歙人賣糧一事,其實根本就不用那麼麻煩,只需歙縣衙門雷厲風行,把那樁案子按照律法公正審判完之後就行了!汪小相公捨棄這個最簡單的辦法,卻要另外號召大家仿照什麼義倉社倉開義店,這才是真正的捨本逐末!據我所知,松明山汪氏可是豪富,難道連這點錢都拿不出?」
聽到侄孫這最後一句話,汪尚寧險些直接拊掌叫好。汪道昆既然讓你代表松明山汪氏,可你真有調動那巨大銀錢的能耐嗎?
就在這時候,剛剛引了賓主上樓,自己悄然退到了下頭的狀元樓東家洪仁武卻匆匆上了樓。他來不及站穩便臉色惶急地說:「府尊,各位老先生,大事不好了!狀元樓前被一大幫鄉民給堵住了,看樣子足有上百!」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早就轉移的戰場!
當一二十個往日自重身份的鄉宦士紳來到狀元樓三樓倚欄憑窗的座位前,看到底下聚攏的人群時,不禁齊齊為之色變。尤其是徽州知府段朝宗那張臉,更是幾乎掛滿了寒霜。就在這時候,自覺剛剛占盡上風的汪幼旻突然扭過頭來,滿臉譏誚地瞪著汪孚林。
「汪小相公,今天召集各位鄉中耆老士紳的人,是你和程公子,眼下卻有這麼多刁民鬧事,是不是也應該你出面去彈壓平息?要知道,這裡旁邊就是歙縣的最大榮耀,唐狀元的狀元坊,而此地距離徽州府衙也只有一箭之地,真的出了問題,你承擔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