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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巡之前,朱瞻基還微服到過英國公府,在那裡見過天賜和靜官,對這叔侄倆的一武一文倒是頗為驚嘆。若說年方十二出口成章等等也並不少見,只不過沾著聰穎二字,可難得的是兩人對於市井上頭的不少門道都是精熟,物價、產業、三教九流……林林總總的東西都能說上一二來,雖不甚精,而且也為精研學問的大儒所不齒,可在多年下來已經習慣了接受各種新鮮理念的他來說,卻覺得這兩個孩子頗為對脾胃。
至少比一絲不苟時時刻刻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的小大人有意思,只可惜,兩個孩子都已經太大了些,不適合做皇太子伴讀——而且張家已經富貴已極,也不適合再出兩個伴讀。
所以,他此時此刻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便認認真真地看著這個「老實的妙人」——時隔多年,儘管張越有時候精明得很,可但凡在他面前,卻大多是有什麼說什麼,因而,這五個字在他看來已經是跟定了這個亦臣亦友的心腹——見張越歪著頭想了想,便露出了笑容,他便追問道:「怎麼,是肯還是不肯?」
「若是有正式名義,那臣反而不敢了,但皇上既說了沒有,臣倒是樂意擔當此職。」
張越答應得爽快,朱瞻基自然也應承得高興,兩人你眼望我眼,同時笑了起來。只是,這兒終究不是放聲的地方,因此笑過之後,朱瞻基便站起身來,原本因為前幾日突然被瓦剌大軍攆上而生出的惱怒已經全都沒了。
「陪朕去尋英國公,一塊到開平北城牆上去看看!」
英國公張輔雖是久不掌兵,可此次隨軍北巡掌中軍,又和聞風而來的瓦剌騎兵交戰一場,頓時讓不少軍中後進再次記起了這位第一名將的名頭。但如今到了開平,他便不再越俎代庖,一應事宜自有兵部調度,而中軍和左右哨左右掖合議的時候,他又恢復了往日緘默是金的光景。這會兒軍務料理完,他把長子張忠招了過來,正親自下場考較武藝時,卻聽說皇帝帶著張越來了,自是立刻停了練習,又迎出了門去。
披著朱紅色大氅的朱瞻基卻並未下馬,而是看了看這父子倆,隨即點點頭說:「朕想去城頭看看,英國公若是無事,就帶著天賜和朕一塊走走。」
張輔責備地看了皇帝身後的張越一眼,但最後還是答應了。雖則是天子身邊還有眾多錦衣衛,他仍然叫出了一乾親衛跟隨扈從,等到了北城牆的時候,早有好些勛貴將領聞訊而來。見此情形,朱瞻基哪裡不知道是自己微服出行的事情已經瞞不住了,好在勛貴終究不比文官們的囉嗦,一大幫子人團團上前見過之後,就簇擁著朱瞻基登上了城樓。
七月正是秋高馬肥的季節,站在城頭居高臨下放眼遠望,張越先是看著一片碧綠的草原上那一群群的牛羊馬匹,隨即就望向了遠方的蒼翠高山,繼而仰頭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隨即輕輕閉上了眼睛。即便是這個季節,但草原上的風已經很大,再加上城牆極高,一陣陣的風兜頭兜臉刮在臉上,不知不覺就讓麵皮繃緊了。良久,他才睜開眼睛,將手支撐在垛口往底下瞧了瞧,心裡有些恍惚。
這座城池曾經花費了元皇忽必烈眾多精力和金錢,一經建成便號曰上都,曾經被譽為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然而,當元末天下大亂時,元朝的皇帝帶著文武百官和軍隊倉皇逃到了這裡,可往日的堅城卻擋不住義軍的一把大火,從亭台樓閣到百寶珍奇全都被付之一炬。等到了洪武年間,這座城池乾脆就被廢棄了,差一點便湮沒不見蹤跡,縱使後來重建,也終究看不到過去那巍峨雄壯的痕跡。
但如今,開平城又重新建起來了。不再是蒙古人引以為傲的上都,而是明人引以為傲的塞外第一城!不知道瓦剌的脫歡率軍而來的時候,看著這座堅城會不會心生大志;也不知道韃靼的阿魯台,在去年進京入貢時瞧著這座城池,會不會生出幾許可追不可及的悵惘;也不知道不知道那已經失去了權力的黃金家族後裔,看著開平是否會眼睛裡冒火……
東起朝鮮,西據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磧,西南的麓川已定,緬甸正在卑辭求貢,安南徹底成為大明一省,寶船震懾東洋西洋,這個國家,無論南北還是東西,都遠遠超過萬里,恰是真正的萬里河山。
張越往右邊一瞟,就看到那邊的朱瞻基正在向自己招手,走上前的時候方才發現皇帝竟在吟詩。他原以為是動了詩興即景賦詩,卻沒料到朱瞻基念出四句之後,突然轉頭看著他。
「又是宮車入御天,麗姝歌舞太平年。侍臣稱天賀顏喜,壽酒諸王次第傳。這四句怎樣?」
雖說張越雜書看得多,詩詞歌賦看得少,但這四句詩他細細品評了一陣子,隨即心中一動:「皇上這不是耍弄臣嗎,又是宮車又是諸王,聲聲句句都是頌聖,沒有皇上的氣魄,也斷然不是我朝臣子所做。這四句詩大約是元時那些扈從的詞臣跟著從大都到上都之後所作的應制詩吧?」
「你倒是警醒!」朱瞻基看到幾個勛貴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知道這些人是慶幸沒有胡亂插言以至於馬屁拍到馬腳上,於是又走了過來,卻是擺擺手讓那些人不用湊過來,又笑道,「要說這四句之中,有兩個字是如今應景的,你說是哪兩個字?」
「自然便是太平!」
張越想也不想就答了,見皇帝又連連點頭,臉上頗有自得,他不禁微微一笑,亦是隨著朱瞻基抬頭望著遠處。太平盛世好年景,不用那些歌舞伎笙歌曼舞唱太平,只看民間百姓的平安喜樂,那活脫脫的盛世便擺在面前。否則,又怎會有人說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突然,他的耳邊飄來了一句輕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