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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明白,但船已經開了,”秦洛放緩了語氣,改以事實勸說。“別說找條舢板劃回去,你我都不懂划船,船長也不可能讓我們雇他的水手,一切只有等靠岸。聽著,我知道你很擔心,但目前公爵人在帝都,無論她做了什麼,基地都得等公爵回來處置,她暫時不會受任何懲罰。等到南方我派人打聽,假如情況嚴重,你從陸上趕過去也來得及,如何?”
“伊蘭她——”
“被我捆起來,或憑現在的身體游回去,你可以選一個。”秦洛截口,態度極其堅決。“我保證她死不了,反之如果你死了,一切將毫無意義。”
少年沉默下來,秦洛在他身邊坐下,在地板上伸直長腿。
過了許久,狹小的艙里再度響起話語。
“死而復生感覺如何?”
好一陣才有回答。“很好。”
“恭喜。”簡短的祝賀。
“謝謝。”同樣簡短的回語。
無法控制唇角的弧線,秦洛勒緊摯友的肩,笑出了眼淚。“歡迎回來,你這混帳。”
“你得換掉這身軍服。”翻開行李箱,秦洛掃了一眼搖頭。“麻煩的是你變小了,暫時將就著穿我的衣服,下船後買新的。”
好容易恢復了一點力氣,他接過拋來的衣服換起來。
“等等,這是什麼東西。”秦洛盯住他裸露的背,神色微變。“NO.137?”
黑色的紋章在背肌上宛如刻印,研究了半晌,秦洛皺起眉。“這個記號我在帝國機密案卷里見過,似乎是項目代號,137一定是這具身體的編號,不知用什麼辦法收集而來,你最好小心點別讓人看見。”
套上的襯衣顯得很大,卷了卷才露出手腕,秦洛取笑。“現在你比潘還小,她替你選了和以前相同的發色瞳色,加上這張臉,我得說她挑得不錯。”
他勉強扯了扯唇角,沒有說話。
“別想了,一切下船再說。”秦洛拍了拍朋友的背安慰。“我只訂了一間房,你睡床上吧,我再去要一床毯子。”
時至深夜,船艙里有些悶,要來軟毯,秦洛點燃一根煙,盡力平復激動。
菲戈活著,必須全盤考慮細節,決不能有任何意外。
假設這具身體屬基地研究中心所有,必然有相關資料。一旦事發,來自帝國的通緝將是最棘手的難題,就算有天衣無fèng的身份文件也難免麻煩,除非去人煙稀少的偏遠地域……
聚精會神的思考被哄鬧嘈雜的人聲打斷,秦洛略一掃視,發現艙內的旅客全擠在甲板上,他好奇的扶欄而眺,立刻驚呆了。
這艘船極大,船行速度不快,從船尾方向依稀可見遠處的休瓦城影,上方黑沉的天空被紅光映亮,冒著濃煙的地方似乎是……
“那個位置應該是休瓦城外的軍事基地,看來火勢不小。”說話的是上船時搭過一把手的男人,正與侍從交談。“有點奇怪,據說林公爵行事嚴謹,不該有這種意外。”
覺察到秦洛在側,男子停住話語,禮貌的點頭致意。
無心再看,秦洛走回內艙,驚駭到無以復加。
是她放的火,為燒掉一應資料,毀滅追緝的線索,讓菲戈徹底重生。
私縱死囚,擅殺准將,在帝國最重視的研究中心公然縱火,她——
秦洛無法再想下去,思緒亂成一片,在艙外呆了許久才推開門。
狹小悶熱的艙室內,俊美的少年並沒有睡,靜靜凝視著木匣。
深邃的眼眸幽暗如海,神色靜謐而溫柔。
第43章 智者
船行海上,浩蕩的海面遼闊而壯麗。
海船上搭載著各種各樣的旅客,輕裝出行的貴族擁有獨立居室,窮困的貧民十幾個一堆的擠在底層通艙。
秦洛以化名訂了上等艙,這一層儘是衣著體面的男女。
航行中仍講究穿戴的貴婦人一身珠寶,由伴婦陪同在甲板上散步,風度翩翩的男士們客套的寒暄,話題不外乎牌局、馬球、打獵與艷遇,這正是秦洛熟悉的世界。
數日過去,秦洛漸漸習慣了好友的新身體。見菲戈安然無恙,船行又無聊,他在艙室呆不住,開始計劃獵艷,臨出門前彈過一張卡片。
“你的新身份。”
“修納?我記得這是傳說中犯了重罪而被神毀滅的惡魔。”
秦洛毫無歉疚的壞笑。“她又沒說是你,我隨便起的。”
過去的菲戈,如今的修納不在意的翻了下卡片,“也好,很適合。”
“你也出去透透氣,悶在艙里會發霉的。”熟練的打好領結,秦洛擠擠眼,輕佻的暗示。“甲板上的好風景更多。”
帶著鹹味的風乾淨清涼,海鳥追逐著鳴叫,翻湧的浪花浮蕩著雪白的泡沫。
仰望著碧藍的天空,修納忍耐著強迫自己適應明亮的光。
幽閉地牢里的幾個月在靈魂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沒有風和光的濁臭水池,他曾以為自己會在黑暗中腐爛至死。直至沐浴在陽光下,潛意識仍有克制不住的畏縮感。
攤開手掌,修長的指節白皙完好,肌腱靈活有力,雖然暫時不及昔日的力量和靈巧,但反she神經優異,內在潛質極高,唯一所缺的僅是訓練。
這是伊蘭所給予的,全新的生命。
帶著香風的女人行過,遺下一方精緻的手帕,走出兩三步後停駐不動,蕾絲傘下一雙興味的眼放肆的打量。精心描繪的妝容遮不住時間帶來的衰痕,累累的寶石戒指光彩奪目,卻無法屏蔽鬆弛長斑的手背。
覺察到視線,修納中斷思緒抬起頭。
衣飾華麗的貴婦倨傲仰首,示意他揀起手帕,意圖昭然若揭。
他怔了一瞬啞然失笑,懶於應對,索性起身走開。
眼看青春誘人的獵物要逃走,貴婦磕了磕羽扇。
兩名隨侍擋住了修納,輕蔑的低語帶著惡意威脅。“不長眼的小子,這位夫人隨時可以讓船長把你丟下海。”
修納眼眸微沉,突然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替他回答。“抱歉,這位少年是上等艙的客人,夫人或許認錯了。”
一個年長的男人走近,相貌端正溫厚,氣質儒雅,臂彎里挾著幾本厚重的書。
“溫森伯爵,想不到您也在這條船上。”貴婦厭惡的神態一閃而逝,執著羽扇的手輕搖,侍從退到了一邊。
“真是愉快的巧合。”溫森伯爵優雅的躬身,“好久不見,夫人依然康健。”
貴婦令人不快的笑了一聲,聲調尖刻。“真是意外,我以為您已經流亡國外了。”
“由此可見謠言的荒謬。”無視嘲弄,溫森依然言辭溫和。“請原諒冒昧的打擾,我正巧有事詢問這位少年。”
敷著厚粉的女人僵硬的諷刺,“您結交的對象總是令人驚訝。”
溫森微微一笑。“抱歉,祝夫人旅途愉快。”
告別了尖酸的貴婦,溫森伯爵與修納並排而行,和靄的提醒。“你最好離那位夫人遠點,她的風評不怎麼好。”
“謝謝。”
伯爵十分敏銳。“看來你並不需要幫助,或許是我冒失了。”
修納笑了笑。
伯爵仔細的看了看他,含蓄的建議。“這一層權貴較多,你的相貌和……衣著,可能會帶來一些麻煩。”少年的俊貌相當惹眼,衣服卻極不合身,在上等艙顯得格格不入,很容易引起曖昧的聯想。
修納對沿途投來的目光視而不見。“搭船的時候很匆忙,來不及準備行李。”
“請容我冒昧,那個帶你上船的人是你的……”
“朋友。”
伯爵真誠坦蕩的解釋。“抱歉,因為上船時他對你很粗魯,令我生出不必要的疑慮,希望你不介意。”
修納單純感到詫異。“像閣下這般好心的貴族很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爵不在意的一笑,為他的話嘆了口氣。“但請相信,並非所有貴族都如剛才你遇上的……那麼糟糕。”
那種微悵的笑讓他想起某個人。
清澈的綠眸碧若湖水,長長的睫毛輕閃,襯得雙瞳深楚動人,柔美的唇角含著笑意,仿佛春風中綻放的美麗薔薇。她是那樣美,又那樣沉靜,獨特的精緻仿佛融入了骨血,無論任何舉止都異常優雅。嚴謹的貴族教養造就了她的氣質,也塑造了溫柔自製的性情,只有在他懷裡她才會展露真實。
初見時她還有健康的神采,隨著時間推移一點點蒼白憔悴。
她的壓抑掙扎,他全然無能為力,甚至一度給予了最難堪的傷害,她沉默的忍耐,命運卻報以無止境的殘忍,榛綠的明眸最後成了絕望的死水……
即使閉上眼,陽光仍然刺痛了雙眸,修納猛然坐起來。
正午的甲板一片空寂,只有兩三個人在遮陽傘下休憩。
遠處看書的人被驚動,望了一陣,合上書走過來,赫然是前幾天見過的溫森伯爵,關切的察看他的神色。“你臉色很糟,需要我替你叫船醫?”
“不,謝謝。”修納抑下心事,抬眼無意掃到溫森手中的書,目光停了一刻。
他記得這是一本禁書,其中有關於貴族與帝國的剖析,犀利的觀點極其大膽。此刻卻出現在一位伯爵手中。
注意到他的視線,溫森伯爵有一絲意外。“你識字?”
修納答非所問。“我以為貴族會希望燒掉它。”
“你看過這本書?”又一個驚訝,溫森伯爵望了少年半晌,翻了翻書頁。“就常規而言或許如此,但個別貴族例外,比如它的作者。”
沒想到遇上一個讀者,伯爵由衷的高興,在他身邊坐下。“能否說說你的感想。”
修納沉默,他從未想過這本書竟出自貴族之手。
溫森微微一笑,一字不差的背誦了大段指責貴族濫用權力的篇章。
驚異漸漸平息,修納重新打量溫森伯爵。
或許早該想到,書中不少驚世駭俗的思想需要極高的眼界,還需要將書稿付印刊行的金錢及特權,這些絕非平民所能擁有。
“很驚訝閣下置疑貴族階層存在的意義。”修納審慎的措辭。“畢竟您是伯爵。”
溫森身上有種安然沉穩的氣息。“寫作的時候我僅是旁觀者,智慧與地位財富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