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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佑樘背著手在邊上看,嘴唇微顫,似是在念著行書中的行文,感受那王右軍在蘭亭悠悠南山的灑脫暢快。
柳乘風把字寫完了,朱佑樘捋須道了一個好字,隨即又皺眉,手指著幾處不足之處,道:「行書重意不重形,你這一處過於牽強附會了,只想著臨摹王右軍字體的形態,而忘了那灑脫的深意,卻是不好。」
柳乘風道:「謝陛下指點。」
朱佑樘微微一笑,道:「朕從前答應過你,要教你行書,你不必謝。你在這囚室里還能靜心作書,倒是有幾分高雅。」
柳乘風心裡說,我這只是無聊打發時間罷了。不過朱佑樘這樣解讀,柳乘風卻沒有反駁的意思,微微一笑,看了朱佑樘晦暗的臉色,心裡想,只怕這幾曰,皇上又失眠了,便滿是深意地道:「陛下,無論置身何處,首要的是靜心,靜心才能氣和,氣和方是養身之道。」
朱佑樘莞爾一笑,道:「這一次,倒是要朕謝謝你的指教了。」
柳乘風連忙搖頭,道:「陛下言重。」
朱佑樘捋起袖子,道:「來,拿筆給朕,朕也寫一幅蘭亭序看看。」說罷接過柳乘風遞過來的筆,重新攤上一方白紙,便開始下筆了,柳乘風在邊上為他碾磨。這一次,朱佑樘總算靜下了心,夜裡的時候,那煩躁不安的心情竟是一掃而空,他一心想讓柳乘風這門生見識見識自己的能耐,所以一下子將所有煩躁全部忘卻,渾然忘我地下筆,那一行行字自上而下寫出來,比柳乘風明顯高了一籌。
畢竟柳乘風最擅長的是寫一些這個時代的前人未曾寫過的字,可是說到模仿王右軍,卻是力有不逮。而朱佑樘不同,他最喜的便是王右軍的行書,自學字以來就以王右軍為榜樣,長年累月下來,這筆力自成體統,別具一格。
一盞茶過後,朱佑樘直起腰,連他自己看了這字都覺得滿意了,不由莞爾一笑,道:「如何?」
柳乘風道:「學生自嘆不如。」
朱佑樘道:「你也不必灰心冷意,行書作畫,不重聰慧,而重在苦練,沒有取巧的捷徑可走。」
柳乘風道:「志士惜年,賢人惜曰,聖人惜時是不是就是這個道理?」
朱佑樘想了想,覺得這小段子頗為有趣,忙道:「正是如此。」
兩個人都十分默契的,沒有提及到彈壓的事,也沒有提及過審的消息,就如一對師生那樣侃侃而談。
朱佑樘坐下,隨手翻起柳乘風放在桌案上的幾本手抄書,不由笑道:「怎麼連女尚書也好?」
女尚書是女子四書之一,一般是身處閨閣的女子拿來看的,可是柳乘風的書桌上卻擺了一本,也難怪朱佑樘笑話。
☆、第一百二十七章:皇帝也心煩
柳乘風被朱佑樘取笑,厚臉皮不禁紅了一下,這女尚書是那牢頭買來的,想必這牢頭也不識什麼字,市面上的書,大多價格不菲,唯獨女子讀的書,想必價格低廉一下,那傢伙估摸著是在想,反正都是書,當然尋低廉的買。
柳乘風微微一笑,道:「雖是待字閨閣的女子寫的書,卻也是倡導忠孝禮義,君君臣臣,夫唱婦隨,看一看,倒也能陶冶身心。」
朱佑樘沒詞了,原本還想取笑一下,這時候立即正色起來,道:「你說得沒有錯,這是大節大義,倒是朕想岔了。」
他看了柳乘風一眼,含笑道:「朕這幾曰輾轉難眠,總是想著一樁心事。」
柳乘風問:「陛下有什麼心事?」
朱佑樘嘆了口氣:「你認為朕是聖明的天子嗎?」
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讓柳乘風措手不及,不過想想,這皇帝倒也有些可憐,兢兢業業這麼多年,如履薄冰的,可是心裡頭還是透著一種不自信。或許因為這一次的打擊,對朱佑樘很大,這倒不只是單純的民變問題,雖然規模不大,可是卻動搖了朱佑樘脆弱的信心。
想了想措辭,柳乘風隨即道:「陛下,微臣也有個心事。」
朱佑樘道:「你說?」
柳乘風道:「孔聖人犯過錯嗎?」
朱佑樘呆住了。這句話有點兒大逆不道,聖人之說,流之千古,豈能有錯?
柳乘風微微一笑,道:「《史記、孔子世家》中說:靈公與夫人同車,宦者雍渠參乘,出,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陛下想想看,聖人也是會犯錯的。」
朱佑樘不由咀嚼起這句話,史記中的意思是,衛靈公與夫人同車而坐,而孔子陪坐在次,這個次坐,原本是警衛乘坐的,而孔子卻坐在警衛的位置上。這樣的做法,可以說與孔子的君臣父子之說完全相悖。孔子提倡的是禮,所謂禮,就是個人遵守自己的規矩,按著周禮的規矩,孔子身為客卿,不應該陪坐在次乘。可是偏偏孔子不但坐了,還招搖市過之,這就是大錯特錯了。
朱佑樘一向尊儒,被柳乘風這麼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言,想要辯駁,卻不知如何下口。
柳乘風含笑道:「孔聖人犯了錯,這孔子世家中後尾又說了一句:丑之、去衛。這就是說,聖人幡然醒悟,很快明白了自己的錯誤,於是深為厭惡,離開衛國,再不與衛靈公打交道。聖人不是不會犯錯,而是能夠及時醒悟,並且加以去改正,所以才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句話。陛下也不是沒有錯誤,只是能夠時常反省,並加以改正,孔子知錯能改從而成聖,陛下知錯能改,這聖明二字卻又有什麼不可以?方才陛下問學生是否聖明天子,微臣以為」柳乘風侃侃而言,最後看著朱佑樘,誠摯地道:「陛下就是聖明天子,次不掩瑕,陛下做了一百件好事,而犯了一個失誤,也仍舊足以成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