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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也不待玉珠應不應,轉身去喚於嬸子。
清清淡淡白粥,什麼也沒有加,但玉珠還是吃得極歡。她睡了兩日,胃裡只有藥汁,雖說白粥也不飽肚子,但吃了總比沒有強。吃過後又歇了一會兒,玉珠精神好了些,才緩緩問起顧詠去了哪裡。
秦錚回道:“早上才起來就去了衙門,他一連告了兩日假,林尚書有些不快。今兒見你醒了,這才去了衙門。”
玉珠聽罷了,心疼道:“他這兩日一直都守著麼,身子怎麼受得了。”頓了頓,忽又惱道:“說了讓你們在門外別進來,誰讓你們守著。若是也染了瘟疫,這可怎麼得了。”
秦錚頓時哭起來,抽抽噎噎道:“你就想著你自己,有沒有想過我們。你若是果真這麼去了,剩我一個人怎麼活得下去。娘親也走了,然後是阿爹,現在連你也這樣,我…我……”他說到此處早已泣不成聲。
玉珠聽著,亦是滿心愧疚。她固然要遵守從醫之德,卻忘了家裡還有幼弟,還有親人。再回想起這麼多年,父母雙逝,她一個外來人固然能承受,可那畢竟是秦錚生身父母,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小小年紀卻是怎麼熬過來。
見玉珠眼中也滲出淚來,秦錚卻是慌了,趕緊擦乾了淚,緊張兮兮地過來哄道:“姐,你別哭啊,我又沒怪你。你要是傷心了,一會兒又睡過去了怎麼辦?這兩天可把我和顧大哥嚇死了,守在床邊半步也不敢離開,生怕一走開,你就…你就……”他嘴一癟,使勁地忍住了沒再哭出來。
玉珠眼睛也發酸,艱難地伸出手去握住秦錚,低聲道:“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了。”她精神到底不好,情緒又激動,說了幾句話後,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秦錚生怕她醒不過來,一直在旁邊陪著,直到晚上她又醒來,喝了些稀粥後,又睡著了。
到底是元氣大傷,雖說保住了一條命,玉珠卻還是在床上躺了有大半個月才漸漸好轉。京城裡瘟疫也開始得到了抑制,聽顧詠說是孫大夫和幾位太醫集體研製新方子取得了奇效,具體是什麼,顧詠卻是說不清楚。
玉珠身體好轉後沒有再去太醫院,倒是孫大夫抽空過來瞧過她兩回,聊了幾句後,玉珠才終於吞吞吐吐地說起想要辭官話。這場瘟疫,除了南城百姓外,死得最多卻是城裡大夫,孫大夫想著顧詠和秦錚,也沒為難她,只讓她身子好些後再將金魚袋還回去。
如此一來,玉珠才算是真正地又成了個平頭百姓。秦錚卻是歡喜得很,這樣一來,玉珠便不必再每日大清早就起來,每日奔波於宮廷和權貴府中,落不得好還是小事,最怕是連小命都隨時保不住。
到七月底,終於沒有再有因感染瘟疫而猝死病人了,朝廷亦宣布取消京城戒嚴,百姓一時歡呼不已。玉珠身體已然好轉,但顧詠和秦錚依舊看著緊,輕易不讓她出門,只在晚上稍稍涼快些了,才一齊在附近走走。
八月初,鄭覽離京。顧詠親自去送,因天熱酷暑,秦錚不肯讓玉珠出門,她便只好托顧詠送了些溫補藥材過去。
鄭家祖籍在西北七星縣,離京城有數千里,如此一離去,只怕今生也難得再見。顧詠一路沉默地送到城外長亭,好幾次想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他與鄭覽少時相交,志同道合,從未想過有幾日竟會相對無語。雖也知道這一切緣起,可顧詠並不後悔。
鄭父一死,鄭家便日漸衰微,朝廷本就不滿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對付不了崔家,應付旁家族卻是綽綽有餘。自鄭侯爺過世後,鄭家大少爺鄭廣繼承爵位旨意便遲遲不下,京中有眼力便開始刻意疏遠,鄭府在京里處境變得十分微妙。
連鄭廣尚且如此,更勿論連爵位都沒得繼承二少鄭覽,故得知他選擇回祖籍守孝時,顧詠反倒放下心來。七星縣到底是邊疆僻壤,鄭覽又曾在京中任職,想來不會有人膽敢隨意欺壓,起碼,不必再看京城諸位嘴臉,也是好事。
長亭外到處都是送別人們,有吟詩作賦以送別,也有盤坐於地,嬉笑飲酒道別,也有拉著袖子依依不捨淚濕衣襟,唯有顧詠與鄭覽二人面色如常,在長亭外互道珍重後,鄭覽朝他笑笑,轉身就上了馬車。
鴻雁高飛,一縷黃塵。
馬車漸漸消失在路盡頭,顧詠看得眼睛有些發澀。直到身後元武低聲催促了兩聲,他才猛地回過神來,低頭用袖口蹭了蹭眼角,轉身上馬。
正文 繡樓再見
自從太醫院辭官後,玉珠在家裡歇了幾日,沒多久便有些熬不住,跟顧詠商量著去同仁堂坐堂。
顧詠自然毫無異義,於是第二日,玉珠便成了同仁堂坐堂大夫。
這半年來同仁堂發展迅速,除了原來鋪子外,又在西城開了一間,生意頗是興旺。得知玉珠要來同仁堂,錢掌柜歡喜得不得了,雖說同仁堂這半年多來生意還不錯,但總歸是以成藥聞名,撐場面大夫卻是敵不過保和堂等其他大藥鋪,如今玉珠肯來,不說當初開膛破肚名氣,單是宮中御醫這個名號就足夠以唬人了。
錢掌柜最是精明,玉珠來店這一日他特特地請了人來舞獅子,又噼里啪啦地放了半天鞭炮,大肆宣揚,整條街都曉得同仁堂來了個厲害得不得了年輕御醫,看熱鬧都擠滿了鋪子,瞧見玉珠這般年輕,紛紛咋舌,卻是無人敢質疑她年紀和醫術。
玉珠老熟人張大夫卻早在年後就去了西城鋪子,如今在店裡坐堂,是兩位中年大夫,一個長著兩撇山羊鬍瘦高個,姓方,善兒科,另一位卻是大腹便便矮個子,姓項,善治跌撒損傷。玉珠與他二人一一見禮,二人連道“久仰”。
因錢掌柜宣傳,來鋪子裡尋玉珠看病排了長隊,但錢掌柜得了顧詠吩咐,生怕累著她,故只挑了十個病人,其餘都分到了旁大夫手裡。因顧慮到她是個女兒家,錢掌柜特特給她設了個加了帘子小間,病人依照號牌一一就診,過時不候。說來也怪,越是這般拿喬,那些病人們越是趨之若鶩,每日排隊等號牌都有好幾十個。
玉珠模樣好,說話又溫柔,也不似旁大夫那般喜歡裝高深,與鋪子裡夥計們都相處得極好。
秦錚這兩個月卻像是長大了好幾歲,忽然就成熟起來,每日都親自送玉珠去鋪子裡,晚上又定時過來接,體貼得連顧詠都自愧不如。倒是玉珠有些不習慣,總是提醒他秋闈臨近,趕緊溫書備考。
九月秋闈,故才八月中旬,京里就熱鬧起來,滿街都是赴考生員,客棧里多住滿了人,有些囊中羞澀則在城郊尋些乾淨幽靜寺觀住下。這番場景讓玉珠不由得想到了去年年初她和秦錚來赴考時場景,一時感慨頗多。
因秦錚早在顧詠引薦下給子監幾位大人們都投過卷,且頗得好評,故雖臨近科考,秦錚卻並不緊張,倒是玉珠緊張得很,每日裡總免不了囉囉嗦嗦地問幾句,又怕給秦錚添加壓力,總是開了口又後悔,十分地糾結。
開門做生意,難免遇到無賴潑皮,藥鋪自然也不例外。玉珠才來了幾日,就親眼瞧見有人上門搗亂,卻沒曾想,竟然還是位熟人。
這日大早上,玉珠方才到了鋪子,連茶水還沒來得及喝一口,就聽得外頭廳堂里一陣喧鬧。她心中好奇,正要掀帘子出門一探究竟,那帘子倒先開了,探進店裡學徒小唐腦袋。小唐朝她嘻嘻一笑,道:“秦大夫不必出來,店裡總有些潑皮無賴要搗亂,錢掌柜自會處理。”
玉珠聞言心定,點點頭,自己煮了茶,一邊品茗一邊側起耳朵聽外頭動靜。沒想到,外頭喧鬧聲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愈加激烈,不時地傳來歇斯底里嚎叫聲,那嗓音聽著,卻是有幾分耳熟。
玉珠歪起腦袋想了半天,卻實在想不起究竟在哪裡聽到過,琢磨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悄悄掀起帘子往外頭瞅了瞅。廳堂里都是人,從玉珠角度只瞧見一堆腦袋和屁股,她張望了半天,也沒瞧出什麼來。
外頭聲音愈發地大了,夾雜著哭喊聲,因又哭又嚎,玉珠豎起耳朵聽了半晌,總算聽清了兩句話,“老子是舉人,你們這群刁民膽敢碰我……”
玉珠頓時打了個寒顫,這聲音,這腔調,可不正是當初在醫館時要納他做妾那個極品鄧舉人麼?一想到此人,玉珠就渾身起雞皮疙瘩,趕緊放下帘子躲進裡屋去,生怕被這個極品糾纏上,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當她往回縮腦袋時,擋在前頭夥計忽然側了下身子,鄧舉人猙獰臉陡然暴露在玉珠面前。
那鄧舉人是何等眼尖,一眼就瞧見了玉珠,頓時像著了魔似激動起來,一蹦而起朝玉珠方向撲過來,口中還大聲嚎叫道:“秦家妹子,你可不能這麼無情,看在我們往日情分上,你——”他話尚未說完,一旁錢掌柜已經怒不可遏地一拳頭打了上去,將他未說出口腌臢話打回了肚子。
玉珠聞言也氣得直發抖,外頭這麼多人瞧著,那極品說出這般無恥又曖昧話來,難保沒有人胡思亂想到時候傳出些亂七八糟謠言來,他一個極品不顧名聲,玉珠可還是要臉。
但玉珠也沒失去理智,做出衝出房來與他對罵舉動來,只在屋裡冷笑回道:“鄧舉人說是什麼話,您在青竹巷住了才半個月,與小女子見了不過兩三回,何故動不動就攀談舊情。您名聲在外,在董家住了不到一月就被趕了出去,青竹巷人人皆知,至於什麼緣由,小女子面薄,可說不出口。不過在場諸位若是有心想知道,隨處打聽便知。這般恬不知恥有辱斯文敗類,早該送去衙門問責,怎好放出來四處亂咬人。”
她這番話不帶一個髒字,卻將這鄧舉人罵得夠嗆,眾人原本見他撒潑,心中就極厭惡,如今聽玉珠話里話外意思,此人似忽還有不可告人之處,一時議論紛紛,更有些好事,忍不住四處打探,問起周圍有沒有青竹巷人。
那鄧舉人原本想著好不容易才遇到玉珠,念著她當初不大說話,瞧著是個極好欺負,沒想到她嘴巴竟如此利落不饒人,見四周眾人看向自己眼神已是一片鄙夷,一時又驚又怒,憤然道:“你…你血口噴人,我我不跟你們一般見識。”說罷,奮力甩開眾人,扯著袖子捂著臉,狼狽落荒而逃。
鄧舉人一走,鋪子裡看熱鬧也都慢慢散去,錢掌柜著人將廳堂收拾了一下,一會兒,又特特地過來向玉珠告罪。玉珠哪裡會怪他,只暗嘆自己倒霉,如何會識得鄧舉人那樣極品。罷了又問起那鄧舉人如何會來尋鋪子不是。
錢掌柜苦笑道:“秦大夫您卻是不曉得,但凡開鋪子做生意,沒有不被這些流氓糾纏過,且我們藥鋪做是成藥生意,賣榮養丸又極惹人眼紅,那些潑皮無賴也就更多。年初時候還有人來訛詐,非誣陷說我們榮養丸吃死了人,還逼著我們拿方子出來比對,這明擺著是旁鋪子搗鬼,眼紅我們生意好,想來分一杯羹。也虧得後來東家府里得了勢,這幾個月來漸漸好些。像今天這樣事兒,倒是有些日子沒發生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