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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怔,還來不及說什麼,四爺已轉身向屋外走去。眼看他伸手要去掀門帘,卻半截停住了,“我定會……”四爺突然極低地喃語了一句什麼。一個念頭突然電光火石般地劈進我心裡,儘管腦子裡還有些混亂,我猛地打斷了他的話,嘴裡恭敬卻也淡漠地說了一聲:“謝四爺關心,魚寧恭送四爺。”聲音清晰穩定。
四爺背脊硬了硬,微微地側了頭,卻終沒有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就這麼站了一會兒,一掀帘子邁步走了出去。
門帘兒飄落的瞬間,德妃端坐在外屋暖榻上那有些單薄的身影兒現了出來。她臉色蒼白得仿佛有些透明,怔忡地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四爺出來,她作勢要站起身來,四爺向她走了過去。
屋外傳來了關門的聲音,顯然德妃和四爺離開了這間屋子,也許他們之間的交談不想再讓我聽到吧。愣愣地看了會兒不再飄動的帘子,我緩緩地調回了眼光,一時間只覺得方才四爺那仿佛火熱的眼光和冰冷的話語,不停在我胃中翻攪,剛想靠回軟墊,突然覺得自己的背脊有些酸痛,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挺著背脊,伸手先去後背揉了揉,這才再靠了回去。
我閉上了眼睛,方才的一幕幕走馬燈般從腦海中滑過,德妃、那拉氏、胤祥,還有四爺……看起來德妃原本對我是有什麼打算的,那拉氏也知道,而胤祥和四爺顯然也猜到了什麼,不然就不會有瑞寬那句我沒有聽明白的警告,可我突如其來的“喜訊”,顯而易見地打破了某種平衡,而德妃也改變了主意。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肚子,在外頭漂泊的那幾年,因為我身體虛弱,經期不准,福嬸兒曾請了兩個大夫來給我看診,雖然是鄉野大夫,但他們的答案基本趨於一致,那就是我的體質極寒,天生的氣血不足,總之一句話,不太容易受孕。
這些話的前半部分,以前來給我看診的太醫們都曾說過,可那最後一句,卻從沒傳進我耳朵,我忍不住咧了咧嘴,胤祥的笑臉在我腦中一閃而過……而四爺又和德妃做了什麼樣的承諾或者是交易呢,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想著四爺方才那奇怪的表現,我之前那種感覺越發地強烈起來,以後我可能再也看不見他了,方才他進來說那些沒什麼意義的話,仿佛就是一個告別,一個在德妃監督下的告別。
眼底不禁一陣酸澀,很熱,卻沒有半滴淚水流出來,只是覺得眼角兒漲漲的……我忍不住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雖然今天我和四爺進行了相識以來語氣最冷漠距離最遙遠的一次談話,但是卻感覺彼此的了解從沒有這樣深;所以我能理解他莫名的出現與冷漠的理由,他也一定明白我那時之所以會打斷他的原因……
我用力地呼了口氣出來,真想把所有壓在心頭的沉重,一股腦地傾瀉出去。眼睛有些酸痛,我伸手捏了捏鼻樑,突然覺得身下有些硌,到墊子下摸了摸,這才發現是一面小小的銅鏡,不曉得什麼時候被落在了這裡。
順手抽了出來,枝葉繁複的花紋覆蓋了整個鏡子,做工甚是精良。我下意識地照了照,不知怎的,腦中突然想起紅樓夢中的那個風月寶鑑,不知道會不會照個骷髏頭出來,“嗤——”我輕哼了一聲,好笑地搖了搖頭。
一張雖有些模糊卻很淡漠的臉孔映了出來,我不禁一愣,忽然發現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很像一個人,也是那樣淡淡的眼,平白的表情,是那麼熟悉……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把鏡子放了下來,只覺得心裡堵得要命,原來那人不是天生的一副淡漠表情,他不哭不笑是因為他不能哭,也不能笑,就一如我現在……
我用手背覆住了眼,腦子裡仿佛被壓了塊醃菜的石頭,冰冷沉重卻什麼也不能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覺得不對,拿開手張眼看去,胤祥正默默地斜靠在門邊看著我。
靜靜對視了一會兒,胤祥突然咧開嘴沖我做了個鬼臉兒,我情不自禁笑了出來。剛要說話,卻看見胤祥的眼神轉到了我手中,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握著的銅鏡中,卻閃爍著一雙來不及收回的笑眼,忍不住用力握緊了鏡子。
“呼——”我輕噓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鏡子,抬起頭對一直盯著我的胤祥笑說,“我想回家,現在可以了嗎?”
胤祥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來,我這才看見他手裡拿著一件貂皮外氅。他彎下腰幫我將外氅裹緊,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這才對我笑說:“放心吧,娘娘說,讓你回家好好休養,一切有她。”他對我眨了眨眼,又低聲說,“別擔心。”我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這些日子的經歷讓我疲憊不已,我現在只想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唯一讓我感覺溫暖的……
胤祥抱了我剛要走,突然又停下了,我不禁有些奇怪,睜眼看向他,胤祥卻往床上看了一眼,轉眼笑問我:“那鏡子,你不要了?”我一頓,眼光不禁轉到了那面鏡子上,那淡漠的表情一滑而過……
我搖了搖頭,“不要了。”我頓了頓,清晰又堅定地說了一句,“本來就不是我的,不能要。”胤祥一愣,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只笑了笑,“這屋裡,除了你,沒什麼是我的。”
胤祥聞言一怔,“哈哈——”接著就放聲大笑,我的耳朵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感受著那無比熟悉的震動。胤祥低下頭來,眼中閃爍著愉悅的光彩,他低聲說了一句,“咱們回家。”
我點了點頭,“好,回家。”
第十一章 明黃
“薔兒,笑笑給額娘看。”我輕輕揮舞著小巧的撥浪鼓,左右搖擺的鼓槌兒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引得炕上的小嬰兒伸長了手臂,努力地想要觸到那晃動著的物體。她小嘴兒微張,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些什麼,只露出了光禿禿的柔軟牙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清亮黑眸,正盛滿了純然的喜悅。
忍不住伸出手去,輕摸著嬰兒特有的柔嫩的肌膚,卻被她一把握住了食指,“呵呵——”我輕笑了出來,扯動著手指跟她進行一場拉鋸戰。嬰兒雖小,力氣卻蠻大的,把我的手指攥得死死的。
“薔兒,你個子不大,力氣倒是很大,跟你阿瑪一樣啊……”
“那是當然,不看是誰的女兒。”一聲朗笑在我背後響起,我回過頭去,不知道胤祥什麼時候回來的,一臉笑意地站在門口,秦順兒正幫他解外氅系扣兒。
胤祥等得有些不耐煩,伸手扯了一把領口,一個琺瑯的絆子兒從領口崩了出來,落在水磨地上蹦了幾蹦,發出幾聲脆響兒。薔兒停止了與我的拔河,轉過頭來想往地上看,胤祥已大踏步地走上來,從我身前壓過去,低了頭親向女兒的臉龐,“我的心肝薔兒,給阿瑪親親。”一股室外特有的冰涼又清新的氣息,從我鼻端飄過。
薔兒鬆開了我的手指,改為伸手去抓摸她老爸的臉皮。嬰兒的指甲甚是尖利,胤祥卻渾不在意,還不停地往她的手指上吹熱氣,忽然又用嘴唇含住她的手指,做出要吞下去的樣子,薔兒卻興奮得尖笑了出來。
我笑著搖了搖頭。“主子,給。”小桃笑著走了上來,與我對視了一眼,眼中也充滿了好笑,她把一個官窯手爐遞了給我,熱騰騰的。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轉手把手爐塞進那個眼裡只有他寶貝女兒的父親手裡,胤祥張開手握住了,一邊暖手,一邊不停地逗弄著孩子。
我往後坐了坐,靠在了大抱枕上,順手撿起了早上還沒有做完的小棉襖,有一針沒一針地fèng制起袖口來。學會fèng製衣物,是我流浪那幾年來最大的成就。屋裡的炭爐不時地噼啪作響,窗台上水仙正開得萬分嬌艷,幽香淡淡地染過了這屋裡每一個角落。
看著胤祥滿懷愉悅地與女兒逗弄著的樣子,我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從薔兒來到這世上,她所享受的愛,大概是這皇室里所有女孩子都得不到的,因為她有一個不計較性別而全心全意愛她的父親。
雖然能懷上這個孩子近乎奇蹟,但是我懷孕的過程卻異常順利,沒有任何不良反應,甚是輕鬆自在地走完了這個對女人來說相對艱難的過程。而胤祥緊繃的神經,卻是直到看見我和孩子並排躺著的笑臉時才放鬆了下來,我猶記得那時他寬大的手臂覆蓋著我和薔兒,是那樣地輕,又是那樣地嚴密……
“在想什麼,笑成這樣兒,嗯?”胤祥不曉得什麼時候湊了過來,一手攏住了我,另一隻手卻握著我拿針的手腕兒,顯是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怕嚇著我,不小心再刺到了我自己的手指。孩子安靜地躺在他身後,顯是方才折騰了一陣有些倦了,胤祥已幫她嚴實地蓋好了小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