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頁
我聽著秦順兒在外面嘰嘰咕咕地,在跟十四阿哥說些什麼,翻過來倒過去地就是想讓他先進了府去,可十四阿哥卻一反常態,什麼也不說,就這麼好性兒地由著秦順兒嘮叨個不停。我心裡苦笑,八成胤禎根本就沒聽清楚秦順兒在說些什麼吧……日日怕見面,要是真的見了……我抿了抿嘴唇,那也就罷了。
感覺到馬車的速度緩了下來,我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回頭對一直僵著的小桃一笑。她一愣,我笑說:“聽說過三十六計嗎?”她傻傻地點了點頭,“其實還有第三十七計的。”我沖她眨了眨眼。
小桃也眨巴著眼睛,剛要張口,車夫“吁”的一聲,馬車停了下來,我來不及再和小桃說什麼,只是轉回了身,挺直了背脊,等著與十四面對面的一剎那。心裡雖平和了些,卻仍忍不住苦笑,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剩下第三十七計,裝傻充愣,死不認帳了。
等了一會兒,外面卻毫無動靜,我不禁有些奇怪,心裡只是想著,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如果他抻著半個鐘頭都不來,那我還真不敢保證,到時候這勇氣還能剩下多少……
正胡思亂想著,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府門的方向,心裡一怔……
“奴才給十四爺請安。”一個略微尖細卻不慌不忙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一入耳,我方才挺直的背脊就仿佛被急凍住了一樣,一寸寸地斷裂著,甚至那咔咔的聲音都萬分清晰地迴響在耳際……
這個聲音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如果說初生的動物會把第一眼看見的事物牢牢記在心裡,那人也會把死前最後見到的人和聽到的話牢牢地記在心……
車外的李德全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同魔咒一般,讓每個人都僵直在原地,無法動彈。隱隱約約聽他低低地和十四阿哥說了幾句什麼,十四阿哥卻沒再發出半點兒聲音。
已顧不得緊張得仿佛隨時會昏倒的小桃,我的心裡一片空白……原本也曾想過,隨著胤祥的開釋,康熙皇帝對於我的再次出現會有怎樣的反應。不是沒想過最壞的結果,原以為能坦然面對的,只是事到臨頭才發現,死過一次的人還是會怕死,嘴裡一陣苦澀泛起,伸手想揉揉太陽穴鎮定一下,這才看到手一直在不停地抖。
車帘子一動,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之後好像就再也不動了,一隻手伸了進來,緩緩地撩開了帘子,李德全那熟悉的臉孔露了出來。他掃了我一眼,見我死死地盯著他,他卻仿佛不認識我一樣,臉上的筋肉動也不動,只是又轉了頭看向小桃,沖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車。
驚慌失措的小桃顯然也認出了他是誰,人仿佛凍住了一般,直直地盯著我看,嘴唇不自知地微微抽搐著。李德全倒也好性子,什麼都不說,就這樣站在車前靜靜地等待,只是微微側著身子,擋住了外面那些窺測的目光。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沖小桃點了點頭,雖然想擠出來個笑容來安慰她,可是……一股熱意卻不期然地衝上了眼眶,忙閉了閉眼,只向她揮了揮手。過了會兒,耳邊傳來小桃窸窸窣窣下車的聲音,車裡一暗,馬車又動了起來。
就這樣,一切仿佛如昔日重現,我又坐在這一片黑暗中,被帶向另一處黑暗,卻什麼辦法也沒有,只能被迫感受著心被恐懼一點點蠶食的痛苦……
京城應該已經被暮色籠罩住了吧,馬車裡越發地陰暗起來,我攏膝靠在車窗邊,猜測著現在走到哪裡了,是景山,還是……慢慢伸出手去,悄悄掀起一點fèng隙,昏暗中,那抹大紅色看著越發地沉重了起來,不遠處宮門上的門釘卻被燈籠折she出了點點微光。我縮回了手,想自嘲地笑笑,卻怎麼也咧不開嘴,繞了那麼久的圈子,終於還是回到了原點。
“站住!”一聲呵斥傳來,腳步聲響起,想來是守衛宮門的衛士們來盤查。“啊,李公公,怎麼是您呀。”一個討好的聲音響了起來,李德全卻什麼話也沒有說。我不知道李德全做了什麼,外面靜默了一下子。“快,開宮門。”方才那個聲音呼喝了起來。一陣雜亂,沉重的宮門“吱呀呀”緩緩打開的聲音傳了進來,我只覺得那緊澀的門軸擠壓的仿佛是我的心,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心臟。
馬車走了半晌,外面卻是萬分安靜,一路上不曾聽見一點兒人聲,只有車輪軋在青石板路的“嘎嘎”聲。“好了,就停在這兒吧。”李德全吩咐了一聲。我心裡一頓,咽了口乾沫,瞪大了眼睛盯著車帘子。“你們都先下去吧。”一陣離去的腳步聲響起。過了會兒,車帘子被輕輕掀開了,外面的宮燈發出了柔和的微光,照著車門口。
李德全一臉的平淡,既不趾高氣揚,也不卑躬屈膝。“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您先下車吧。”
我微微一愣,以我現在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稱什麼福晉、主子,但他並沒有直呼我的名字,也沒有叫聲姑娘,而是用了這個很模糊的“您”。心裡不禁揣測,這個康熙皇帝身邊的大總管,用了這個還算客氣的稱呼,對我意味著什麼呢?皇帝的意思是……看著他肅手站在外面,我壓下心裡的疑惑和恐懼,慢慢從車廂里挪了出去。
一隻手伸了過來,我猶豫了下,伸手扶住他借力下了車。李德全的手和我的手一樣冰涼,只是他的乾燥而我的手心都已經濕透了。不禁有兩分不好意思,我悄悄在衣襟兒上抹了抹手心,囁嚅著說了聲“謝謝”。他卻仿佛一無所覺,只是挑起一桿燈籠,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跟上。
又回到這還算熟悉的地方,緩步其中,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亭台樓閣,心裡倒是有些安定起來,我不是不曾為自己的生命努力過,只是結果卻從不是由我自己來決定,既然如此……我冷笑了一聲,自己卻是一愣,許久不曾這樣了,那時候冷笑最多的時候還是在宮裡吧,心裡突然有些好笑,難道冷笑這種怪癖,一直留在宮裡等著我回來嗎……
“這就到了。”李德全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卻看見我臉上淡淡的笑意,他一怔,那一直像張白紙似的表情,終於有了褶皺。我撇了撇嘴角兒,心裡倒有了幾分解氣似的感覺,也不開口,只是像他之前那樣安靜地站著。
李德全垂了垂眼皮,再抬眼又是一臉的平常了,“您跟我來吧。”
我微眯了眯眼,這老油條……我點了點頭,跟著他轉向,順著一道迴廊往下走著,路上依舊沒有碰到半個人影兒,看看四周,我可以肯定這裡不是西六宮,難道……
沒走多久,一個在迴廊深處的院落露了出來,再往前看去,似乎那是一個很大的院落群,隱約燈火閃爍,人影憧憧,只是這個院子最靠外圍,卻一片黢黑,看著很不協調。我忍不住皺了眉頭,這到底是哪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從未來過這兒。雖說宮裡沒去過的地方不少,可如果是后妃宮女可以去的地方我都去過,沒有去過的只有……
李德全腳步不停地走了過去,輕輕推開了院門,沒上鎖,裡面也沒有人出來應答。他肅手請我進去。我心裡的疑惑越發地重了起來,可也沒有辦法,再放緩的腳步,終究也是會走了進去的。
這是個不算小的四合院,與宮裡其他院落的格局也沒什麼不同,我打量著四周,房屋廊柱都是簇新的,地面也打掃得很乾淨,與我上次被拘禁時住的蘊秀宮大不相同,心裡不禁苦笑,看來這次就是死,待遇也比上次強多了。
“您這邊兒請。”掩好了院門的李德全走了過來,伸手指了指左手的一間耳房,“您暫時先歇在這兒吧,東西奴才都準備好了。”他頓了頓,垂眼說,“很多事兒就算不說,想必您也明白,奴才就不再囉唆了,您歇著吧,明兒奴才再過來。”
聽他一口一個奴才,我心裡越發地混亂起來,真的不知道這再入宮門究竟是禍是福,可心裡也明白,若是想從這太監那兒弄個明白,那只是白費心思罷了,可不管怎麼說,這應該是皇帝的意思吧。
心裡千迴百轉,看著四周黑沉沉的屋宇,一種說不出的任人擺布,卻又無法掙脫的絕望突然湧上了心頭。看著李德全一副看似恭敬的樣子,忍不住淡淡嘲諷了句,“不敢當,公公您也太客氣了,奴才這兩個字我可受不起。”
可惜這樣的諷刺微風仿佛連他的眉毛都沒吹動,他只是略彎了彎身,放了一隻燈籠在地上,就轉身出去了。外面“哐啷”一聲,我忍不住扭了扭嘴角兒,這還用鎖嗎,我又不會飛檐走壁。
院子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那隻燈籠隨著晚上的寒氣或明或暗。方才一直精神緊張也不覺得冷,這會兒一靜下來,那股寒意似乎不可抑制地從心裡泛了出來,與四周的寒風一唱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