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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哥哥給我的!”薔兒搖晃著小辮說道。“哦!你弘曆哥哥來了?”我漫應了一聲,能讓薔兒叫哥哥的,也只有弘曆那孩子了。這些年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鈕祜祿氏會時不時地帶著弘曆來登門拜訪,與我閒聊。只不過說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的話,她從不提四爺、那拉氏、德妃,我也從不問。
“給嬸子請安,您吉祥。”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我抬頭看過去,弘曆正微笑著站在門口,躬身給我打了個千兒。這個未來的乾隆皇帝,今年已經十一歲了,七成新的盤龍小褂分外合身,麂皮靴子一塵不染,黝黑的辮子梳得油光水滑的,配上他那沉穩的笑臉,舉手投足間已隱然有著成人的風範了。
我忙對他招了招手,又把薔兒放下,看著弘曆穩重地走了過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側臉,笑問:“什麼時候來的,你額娘呢?”弘曆清晰地答道:“額娘可能剛下車,方才在門口先碰見妹妹,額娘就讓我先跟著妹妹進來。”說完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我騎馬來的。”說完露齒一笑,笑容裡帶了兩分頑皮。
聽到鈕祜祿氏來了,我忙站起身來,準備出門去迎她,雖然我天生好靜,不過能有個朋友陪著說說話,對於心理健康還是很重要的。我轉頭看了弘曆一眼,還沒等我說話,他已笑著說:“嬸子,我帶妹妹去玩,您和額娘去說話吧。”我笑著點了點頭,就看他低頭對薔兒溫言說:“哥哥帶你去玩好不好?”“好!”薔兒高興地應了一句,看都看沒看我一眼,拉著弘曆就往外走。
我忍不住好笑地搖了搖頭。“唷,你這似笑非笑地想什麼呢?”鈕祜祿氏笑聲傳進了我的耳朵里。我抬頭看去,她正笑倚在門口看著我。見弘曆要帶薔兒出去,她低聲又囑咐了幾句才讓他們走,我對門外站著的小桃兒揮了揮手,她忙跟了上去。
“姐姐快坐。”我笑著招呼著鈕祜祿氏,她笑著走了過來,一偏身兒靠在了抱枕上,又讓身後跟著的丫鬟們把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放在了炕桌上,這才命她們出去。我伸手拿了杯子過來,斟了一杯參茶給她,笑說了句,“怎麼每次過來都拿這麼多東西,我又沒的人情兒還。”
鈕祜祿氏“哧”地一笑,先拿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又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兒,這才笑說:“瞧你說的,好像我拿東西過來,就是為了向你要人情兒似的。”我嘻嘻一笑,“這不是不好意思嘛,裝也要裝一下不是?”鈕祜祿氏吃吃地笑了起來,瞥了我一眼,又轉手從桌上挑起一個竹子編的簍子來。
“這是你最喜歡的清茶,前兒江浙府尹才送來給四爺的,先偏了你了,回頭你叫人收好了吧,夠你喝上一陣子的了。”她溫婉地笑說了一句。聽到四爺兩個字,我不禁有些怔,好像這些清茶都是別人送給四爺,而每次又被鈕祜祿氏拿來送給我,有時候我也會想,難道四爺也喜歡喝清茶,還是……
“喏。”鈕祜祿氏看我愣愣的,有些好笑地伸長了手,遞到我眼前,我忙站起身雙手接了過來,道聲多謝。這清茶的味道淡,胤祥向來不喜歡喝,我卻愛它有些清苦的味道,鈕祜祿氏自從知道我這個愛好之後,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上一些。
“對了,上次你說編給我的那個帶子,做好了沒?”鈕祜祿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了我一句。我忙起身往書桌那兒走,從篾筐里拿起了那根帶子,嘴裡邊笑說:“早做好了,就等著你來拿了。”
上次弘曆生日,我用紅繩兒編了一個幸運帶給他,告訴他這會帶來好運氣,那孩子開心地收了起來,不知道怎麼的讓鈕祜祿氏看見了,說有趣,讓我也給她編一個,這只是個小玩意兒,我自然答應。
伸手遞了給她,看她微笑著拿在手裡端詳了一會兒,卻沒戴上而是轉手放進了袖子裡,我不禁有些奇怪,卻也不好問。鈕祜祿氏卻毫不在意地喝了口茶,說起了一些張三李四的事情,又邀我去庵堂住一陣子。
雖說她早已有弘曆這個寶貝兒子,可是定期去庵堂吃素齋的習慣並沒有改,見我有些猶豫,她嗔怪地斜了我一眼,“咱們就坐著馬車去,待上幾天就回來了,那兒沒別人,就咱們姐倆兒個帶著孩子,再說你這老窩在家裡成什麼樣兒?”看我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她戲謔般問了一句:“難不成你是怕十三爺不願意?”我笑了笑,“那倒也不是,我晚上先問問他吧。”
“這不就行了?”鈕祜祿氏一笑,又關心地看著我說,“那庵堂有神佛保佑,你多去去也沒有壞處不是?”我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心裡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那個庵堂對祈求生子很靈,我若想再生個兒子,就應該多去祈福才是。
我不清楚弘曆是不是靠鈕祜祿氏的虔誠祈禱得來的,可薔兒對於我而言,不亞於一個奇蹟,可一個奇蹟若是出現兩次,那就不叫奇蹟了,我在心裡苦笑著,不著痕跡地把這個話題帶了過去。
直到送鈕祜祿氏走,她還不忘了叮囑我,儘快給她個信兒,我胡亂地點了點頭,想著晚上和胤祥提一句,就說他不願意讓我去,我也好回了鈕祜祿氏的一番善意。沒承想晚上一說,胤祥竟然說好,說是一直看我悶在家裡也不好,他又沒有工夫陪我走走,借這個便兒,正好讓我放鬆一下。
一邊幫著胤祥解外氅上的搭襻兒,一邊將他礙事的辮子撈了起來,讓他先拿好,我開玩笑地問了一句,“你就不怕再弄個趙鳳初來?”胤祥的手一僵。我以為是自己玩笑開過頭了,又觸痛了他,剛要開口解釋,胤祥已是一笑,“你放心,現在你就逼著老八他們去干,他們也不肯。”說完將辮子甩到了背後,大馬金刀地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我走過去倒了杯參茶給他,自己才轉身坐在一旁喝著清茶,胤祥皺了皺鼻子,斜視著我杯中的茶水說了:“真不知道那東西有什麼好喝的,沒滋沒味的還發苦。”我呵呵一笑,“苦也是一種滋味啊,細細品還是別有滋味的。”胤祥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那又是什麼好滋味了?”說完就用手捋著額頭,一臉的疲憊。
我放下了杯子,悄然走到他背後,用手指輕柔地幫他按摩著額頭和頸椎,他抬眼一笑,抓住我的手親了親,這才放開手閉上眼,讓我繼續給他揉。“你還是去吧,再過些日子,想出門也沒那麼容易了。”過了會兒,胤祥幽幽地說了一句。
我的手指一頓,低頭看著他,胤祥慢慢地睜眼於我對視了一會兒,這才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轉,將我帶到他身前,就那么半坐著靠在他懷裡。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光卻好像穿透了我,落在一個未知的地方,手指卻只是下意識地卷繞著我鬢邊的一縷散發,纏繞,放開,纏繞,放開……我垂下眼,安靜無聲地靠著他,緊緊地,現在我能給他的幫助也就僅此而已了。
“皇上的身子骨兒越來越差了,這些天又沒上朝,這已經是……”胤祥低聲說了一句,我略抬眼看去,他正低頭看著我,眼裡有著憂心,有著沉重,有著無奈,卻也有著一絲光亮。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是人早晚都有這麼一天,只要別到了那一天,卻覺得這輩子活得很後悔就是了。”
胤祥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咧嘴一笑,“你說的是。”說完重重地在我嘴上親了一下,就不管不顧地沖外面喊著,要秦順兒趕緊給他擺飯。“知道你吃過了,再陪我吃一頓好不好?”他笑眯眯地低了頭問我,“好呀,撐著總比餓著好。”我笑著點點頭,胤祥“哧哧”一笑。
看著席間已然恢復正常,不停說笑著的胤祥,我也一直在笑,只是心裡卻壓抑著一種悲哀的情緒,胤祥雖然在笑,心底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吧。皇宮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竟然會讓兒子只有在父親逝去之後才能看到希望,一個“朕”字,到底會扭曲了多少人的情感。
我不認為我剛才的那句話,就能解了胤祥心中那個陰暗的疙瘩,那只是個讓人逃避道德底線的藉口罷了。那個陰暗得讓人無法說出口,卻實實在在深埋於心底的念頭,可能就像一把鈍刀,在一點點地切割著每個皇子的心,他們卻已無暇去哀嘆他們父親即將到來的死亡,只是因為他們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明天……
不管出於什麼想法,第二天我老老實實地跟著鈕祜祿氏走了,一路上就聽見薔兒唧唧呱呱的笑鬧聲,弘曆為了陪她,竟然沒有騎馬,而是規規矩矩坐在了馬車裡。
我和鈕祜祿氏隨意地談笑著,看著弘曆好性子地任憑薔兒在他身上揉搓來揉搓去,臉上卻沒有一絲不耐。我很早就放棄了去研究乾隆皇帝個性的想法,既然他七歲的時候我就看不透,更不用想在以後的歲月里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