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頁
“喳。”李德全忙答應著退了出去,半眼都不敢看我。一陣腳步聲響,德泰憨重的聲音響了起來:“奴才給皇上請安。”康熙來回走了兩步,再看了我一眼,突然轉身回到正中的座位上,低緩卻清晰地說,“將雅拉爾塔氏關入禁室,嚴加看管,回京再審,其間不許任何人接近,聽明白了嗎?!”德泰一怔,卻又被康熙陰沉的語氣嚇倒,忙又打了個千兒:“喳,奴才遵旨”。
德泰一個跨步走到我跟前,卻不好意思生扯我起來,不禁有些手足無措,我微微搖了搖頭,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謝皇上恩典!”心裡卻忍不住苦笑,謝要殺自己的人,還真是……康熙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沖我揮了揮手。
我轉身隨著德泰向外走去,身前身後都是大內侍衛,門外的眾阿哥和大臣們自然都聽到了剛才康熙皇帝的旨意,八爺愣愣地看著我走了出來,而有些失措的十爺站在他身後,九爺站在陰影兒里,十四卻是一臉的痛苦,牙齒緊咬著已然失了血色的下唇。見我出來,他跨前一步仿佛想說些什麼,卻被身後的九阿哥一把拽住,我心裡嘆了口氣,不再去看他,只是下意識地隨著侍衛們走著,走在我前面的德泰突然停下了腳步,我恍恍惚惚地差點撞上他。
看他愣愣地停在那裡看著前面,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好痛……我忍不住用手抓緊了胸口,燈火隱約中,四爺如木雕石塑般站在庭院門口,充滿了痛苦和壓抑的眸子正瞬也不瞬地盯著我……
天亮,天黑,這是我對外界唯一的感受了,時間在沉默寂靜里似乎也有些停頓,讓我有些不知寒暑的感覺。然後從承德被拘禁的閣樓里,又被移到了眼下坐著的這輛馬車上,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些搖搖晃晃而已。來照顧我的老太監從未開口說過半句話,只是默默地端來飯菜,而後撤走我吃完的空盤兒,甚至是我方便完的馬桶,他也是及時清理。一開始我真是萬分地不好意思,也曾喃喃低語過幾句謝謝,卻從未得到他一點兒回應,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發現他竟是個舌頭被割去的啞巴。
那天我似乎連白天也感受不到了,心就那麼突突地跳著,怎麼用手按著也不行,直到那啞巴太監又進來幫我收拾起居用品,死死地看著他木然的臉,有些混濁的眼,他恍如未覺,收拾完就扎手紮腳地出去了,我的心不再跳了,一股讓人窒息的恐懼卻鎖緊了我的喉嚨。
“咣當,咣當”,馬車不急不徐在官道上走著,四周的車窗已被桑皮紙糊嚴實了,我每日衣食住行就在這幾尺見方的馬車裡,對時間的判斷,就只有那老太監撩開帘子的瞬間。我根本看不到外面,眼睛卻下意識地盯著車窗看,腦海中想像著外面是什麼樣的景色,其他人又在做著什麼。
我已經整整十天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了,前五天我還能自說自話,給自己打氣,儘量不讓自己想太多。而自從見了那老太監齊根斷掉的舌根兒,我再也不想說話,每日裡只是靜靜地坐在角落裡,讓我吃就吃,讓我睡就睡。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卻依然無法自拔地讓自己向著黑暗的谷底慢慢滑去。
自打那日之後,康熙沒有再召見過我,可飲食起居並不差,與我往日的區別也只是不見天日而已。想到這兒,我情不自禁地摸著胸前垂著的扳指,這是我僅有的安慰了,每當想起馬車停止讓我下車的時候也許就是我生命的終點,我都害怕得想要發瘋,而這枚扳指就是唯一可以證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證據了。還有……就是四爺那痛徹心肺的目光,那天看著四爺的眼睛,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就那麼一滴滴地掉了出來,心裡突然湧起的委屈讓我想放聲大哭,可臉上的肌肉卻自作主張地做了個大大的笑容出來。看見我的笑容,四爺一怔,嘴唇兒微微哆嗦著,卻吐不出隻言片語,眼看著他狠狠地咬住了下唇,一絲血珠兒漸漸滲了出來。
那絲血珠和這個扳指兒伴著我度過了這難熬的死亡路程。有時候也會想,那些死刑犯是否也會像我倒數著結束之日的到來。就這麼每日裡計算著,吃著,睡著……也許過了今天我就不用再害怕了,今天已經是第十六天了,按照路程的計算,應該到京城了。
馬車的行進變得彎彎繞繞起來,突然停頓了下來,一陣隱隱的人聲響起,我原本歪靠在板壁上,正想坐起身來,門口的帘子突然刷地一下拉開了,光亮猛地she了進來,我忍不住抬起手遮蓋在眼前,閉上的眼中一片金星兒亂跳。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好像有人在翻看檢查著什麼,我勉強撐開了眼看去,一個身影兒正退了出去,又掩好了帘子,衣角兒一閃,一瞬間,我已經看清了這些天來我見到的第二個人,因為太熟悉了,那是禁宮侍衛的服色。
終於到了,如果眼前有個鏡子,我能看見自己臉上的神色,那一定是萬分的古怪吧,因為我自己現在都不知自己是在哭還是在笑。馬車繼續前行,又走了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的一段路,馬車終於停下了,那個老太監掀起了車帘子,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下車。一瞬間,我有著想留在車上不動的想法,似乎這樣就能暫時避開眼前可怕的命運,但轉瞬又為自己的幼稚想法搖了搖頭,咬牙往外挪去。這些天不是躺就是坐,兩條腿仿佛已經木了,撐著那老太監的手下車,只覺得他的手乾枯冰涼,一陣寒意順著他的手指直直地爬上我的心臟,我情不自禁地鬆了手,腳接觸地面的一剎那,麻木酸痛的感覺如針刺般涌了上來,我忍不住晃了晃,卻寧願摔倒也不想再去碰觸那個老太監一分一毫。
那老太監也不主動扶我,只是等著我站得穩了,才引著我向前走去。我回頭看看,馬車的另一邊站著十幾個侍衛和太監,卻是人人背向於我,不敢回頭。我苦笑著咧了咧嘴,就一步一挪地跟著在前面等我的老太監向前走去,看看四周宮牆高高,一片陰暗,眼前卻是一條狹長的甬道,黑得看不到頭兒,昏黑中讓我無法辨認這究竟是哪裡,心裡卻莫名地跳了一下。唯一的光亮來自身前老太監手裡的燈火,搖搖曳曳,分外的淒清,腳步聲在黑暗的虛空中迴響著,我的心跳,跳得越發得快了起來,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股越來越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難道……
身前的老太監突然停住了腳步,我探頭看去,一扇有些斑駁的木門正在燈火閃爍中若隱若現,“篤篤”老太監輕輕敲了敲門,幾乎是立即的,木門“吱呀”一聲,緩緩地打開,一股深沉的氣息飄了出來。老太監示意我進去,我下意識地抓緊了領口兒,兩條腿仿佛踩著棉花似地慢步走了進去,院子裡站了幾個人,我卻無心細看,只是緩慢卻堅定地走到屋子門口,暗自做了個深呼吸,鼓起勇氣向門楣看去……
“原來是叫蘊秀呀。”我喃喃模糊自語,“呵呵……”一股不可抑制的笑意浮了上來,“哈哈,哈哈……”我放聲大笑。與我相處了十六天而面不改色的老太監終於抬起了眼,有些驚慌地看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一時間,院子裡只有我略帶瘋狂的笑聲迴響著,院子裡的其他人卻是忍不住都倒退了半步。
“咳咳……”笑得太厲害了,我忍不住咳嗽了起來,捂住嘴,讓自己慢慢地平靜下來,氣管兒漸漸通順了起來,終是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一眼門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一抹許久不見的平靜溢滿了我的胸腔,此處雖然漆黑陰森如牢籠,卻讓我感受到了家的距離。我用手搓了搓臉,轉眼看向一旁默然不語的眾人,淡淡地問:“現在要我做什麼?”許久不講話,舌頭有些發硬,聲音聽起來也分外模糊。陰影兒里閃出個太監,烏漆抹黑的也看不出個形象,只是聲音還算清楚:“您先休息吧。”說完就從腰上掏出了一串兒鑰匙,並快步走到屋門口嘩啦一聲打開門鎖,閃身進去,不一會兒,屋裡亮了起來,那太監出現在門口,並躬身請我進去。
我也不想多問,就抬腳邁了進去,屋裡倒也還整齊,床褥也是新的,只是隱隱有些霉味兒傳來,不過卻比二十一世紀時的破敗好得太多了,我忍不住苦笑。身後早有兩個小太監,一個沏了壺熱茶來,一個手裡卻端了幾碟子點心,香甜的味道隨風飄了過來。我轉頭看到床前有個書案,就情不自禁地踱了過去,一令宋紙,一方端硯,兩錠徽墨,還有粗細不一幾隻狼毫就那麼整齊地放在案上。我一怔,順手拿起一隻小狼毫在手中端詳,那幾支筆還有硯台竟是我日常用的,一絲諷刺湧上心頭,轉眼看看一旁恭敬伺候著的領頭太監:“周到呀。”我的譏刺如同灰塵般飄落在那太監肩頭,他以一種拂都不想去拂的態度恭聲回說:“福晉請早些安歇吧,若是有什麼吩咐,請吩咐奴才就是了,奴才賤名王福兒。”說完他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只是揮了揮手,他打了個千兒,領著兩個小太監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