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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恤在軍旅里幾個月染上了幾分武人脾性,此刻身處敵我兩方,也沒耐心和陽生多說廢話。他言談舉止帶著應有的禮貌,卻沒有過多尊敬,直言利益,這種平等的態度讓公子陽生渾身不自在。
按照諸夏的慣例,貴族被誰俘獲,便是誰的特殊「財物」,可以上交給國君換取賞賜,也可以自己想辦法和敵國溝通,以贖金將被俘的人質換回。比如當年邲之戰,智武子被楚國俘虜,他的老爹知首則奮力廝殺,俘獲了楚國公子縠臣與之互換,還聲稱:「不活捉他人之子,如何換回吾子?」
公子陽生一時無言,隨後聲音卻突然變得高亢起來。
「小司寇切勿說得如此肯定,齊國持戟者二十萬,吾父一怒,則戎車三千乘舉焉,投鞭可斷濮水,汝的小小西魯瞬息便可碾為平地。我聽說趙兵只有萬餘,小司寇麾下不過千騎,如何抵擋?此戰齊國必勝,若是你早日將我釋放,我或許還能勸說君父,放汝父子一條活路!否則!」
「否則怎樣?」
無恤瞥了他一眼,那其中蘊含的隱隱怒意差點讓陽生說不下去。
陽生胸口劇烈起伏,緩了緩後,索性豁出去大聲威脅道:「否則,定教汝等狐死不能歸首丘!」
……
狐死首丘,這是一個齊國的典故,昔日齊太公封於營丘,他和之後的五代齊侯死後都反葬於宗周。時人所謂「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公子陽生這是在威脅趙氏父子將戰死於外鄉,無葬身之地!
一時間,這間小居室里寂靜無比,唯有穆夏咬牙和拔劍的噌噌聲。君辱臣優,辱君者,死!
公子陽生話說得很囂張,頭昂得很高,極力表現自己的不卑不亢,可無恤卻窺見了他的膽怯,當面對穆夏利劍的寒光時,他雙腿和手指的戰慄。
他伸手阻止了穆夏,突然皺了皺眉,隨後手伏在劍柄上,大踏步朝公子陽生逼近,嚇得陽生原形畢露,慌忙後退中撞翻了案幾。
「你,你要作甚,吾乃齊國公子!姜姓貴胄!」
無恤止步看著他,淡淡說道:「公子如今已是階下囚,我本有一百種法子可以折辱你,好報復齊人對我領邑的破壞,但我沒有。你現在食有肉,行有車,飲有酒,受著趙氏賓客的待遇,卻出言侮辱我父,威脅於我?公子說的沒錯,此戰勝負尤未確定,不過你現在該關心的可不是這個,明日吾等還有幾十里路要走,不想累得生不如死的話,還是填飽肚子後早些歇息罷!」
將外強中乾的公子陽生嚇得不敢動彈後,趙無恤轉身就要離開,卻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和顏悅色地笑道:「當年宋國華元被鄭人俘獲,宋文公用一百輛戰車,四百匹毛色漂亮的良馬向鄭國贖回他。此人乃是宋國執政,也不知道齊國公子所值幾何?能否與之匹敵。華元在贖金運送一半時便越獄自行歸國,若是公子有這份能耐,大可一試!」
公子陽生面色慘白,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他沒有被綁,卻絲毫沒有逃離的打算。只因眼前那個高壯的大個子入夜後就死死盯著他,此人似乎是叫穆夏,是手握劍盾的虎賁,一個拳頭就能將陽生的腦袋砸成破裂的醬壇。何況這天寒地凍的,即便他想法逃脫,也無法順利活著找到齊軍。
從始至終,他的高傲和不屈都是裝出來的,他深知,只要有受父親寵愛的幼弟公子荼一日,他甚至還趕不上華元的價錢!
既然狐假虎威嚇不住此中老手趙無恤,他如今只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等趙無恤走出這間居室後,卻看到兵卒們三五成群,拄著矛,抬頭看著天上。
「司寇,下雪了!」
一枚冰涼的雪花在空中飛舞,然後是又一片,紛紛揚揚無數片,它們落到趙無恤的髮髻上,一場大雪正從穹蓋般的烏黑天空潑灑而下。
無恤昂著頭,發出了若有若無的嘆息:「下雪天,最適合殺人了。」
……
雪斷斷續續下了整整一天兩夜。
瑞雪兆豐年,本來埋藏在雪下的應該是越冬的麥子,可如今濮水北岸,雪下卻埋著一些齊國的兵卒。一個個肢體凍僵,面色淤青,他們蜷縮在小路邊,塗道上,仿佛是睡著了,屍體構成的路標從北到南,綿延數十里。
這是那兩千名被趙無恤強行褪去保暖衣物,驅趕南下,又被陳恆刻意指引讓他們去投奔齊國大營的齊卒。在經歷兩個寒冷淒涼的夜晚後他們凍死了四分之一,是這場冬雪的第一批犧牲者。其餘千餘人咬著牙堅持,好容易趕到齊軍大營,得到的竟是繼續前行的消息,不由哀嚎不已。
對這些本應該攜帶大量糧食和衣物前來支援,如今身上卻空無一物的齊卒,齊侯心裡怒火直冒。前日入夜後,陳恆的消息伴隨冬雪一同到來,他的兒子陽生的確是被俘了,如今被趙氏子帶著不知所蹤。
「同樣是庶子,為何我的兒子如此無能,真是齊國之恥!」
可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看來擊潰趙兵後一定要生俘趙鞅,雖然兒子被對方兒子抓了,可自己抓了父親,也算找回了面子,同時也不會激得趙氏子將陽生殺了。
而眼下的難題是,這些被故意放歸的齊人又冷又餓又累,已經成了大軍的累贅。求生的欲望促使他們追了上來,卻無法再走動半步。齊侯左思右想,還是接納了高張的建議,不如放他們在這裡為自己斷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