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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蔡人也沒改變這裡的格局和內部,所以這座宮殿裡的許多東西都和郢都相似,楚王此時此刻正側臉欣賞的那副描繪在牆上的壁畫也充滿了楚文化氣息:壁畫中,太陽神「東君」從東方的建木升起,把幽暗黑夜變成皎皎白天,他駕著龍車雷聲轟響,龍車後載著如旗的雲彩舒捲飄揚。地上的人類朝拜不已,敲起樂鍾使鐘磬木架動搖,起舞者如同翠鳥般輕盈飛舉,在樂舞聲中,沈國的貴族最後升天變成了「羽人」在鳳凰提攜下騰雲駕霧,與東君共同划過天際,去向世界的盡頭……
看到這幅畫,讓楚王記起了過去的情景——他年幼時曾和父親楚平王來汝潁之間狩獵,沈君待楚國王族如同兒子侍奉老子一般,恭敬至極。
父王曾指著這副壁畫,給他講為何楚國人崇拜鳳鳥。
「楚人乃祝融之後,祝融其精為鳥,離為鸞鳳,鸞者鳳凰之屬也,祝融就是鳳的化身,吾等子孫亦然。先君楚莊王就曾把自己比喻為鳳鳥,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
還摸著他的頭說道:「珍,你以後也要和歷代先祖一樣,做一隻棲於梧桐上高貴的鳳!」
當時他不滿十歲,望著自由飄逸的鳳,高高在上的東君艷羨不已,重重地點頭。
父王也會帶著熊珍,站在沈宮最高處眺望樹林、河流和山澤,然後對剛剛被封為太子的熊珍說:「總有一天,它們都是你的!」
不止是沈國,陳、蔡、隨、唐,短短几年後,這些附庸國最終都成了熊珍的臣子,他統治著東到淮汭,西到漢中,北到汝陽,南到江南的廣袤土地,就像他父親平王,伯父靈王、康王,祖父共王,曾祖莊王從前所統治的一樣。
但是從熊渠篳路藍縷開始,楚人就從未失去他們的土地,唯獨熊珍卻失去過……
他這隻雛鳳一開始就停歇在太高的梧桐木上,年幼無知,以至於跌得最慘。
他繼位之初,以為楚國的一切都是陽光明媚,一片大好的。令尹子常偽飾美化了所有事情,他迷惑楚王在章華台上與姊弟們嬉笑玩樂,用錦緞掛滿台下道路旁的橘樹枝,告訴楚王外面的楚人都穿著蠶絲衣服,布匹多到掛不完;他故意讓人劃著名一船一船的稻穀從章華台下經過,以此告訴楚王,楚國年年豐收;他還為王宮衛隊配備了最好的裝備,人人佩戴好劍,穿犀皮甲,以此讓楚王放心,楚國的武備也極其強盛!
然而這一切都破碎了,伴隨著柏舉之戰的慘敗,以及郢都的毀滅。他差點在吳師入郢時失去了一切,失去母親,失去兄弟,失去妹妹,失去王位,失去國都,失去楚國……
他帶著妹妹和全家人倉皇逃出都城,渡過漢水,一路上在雲夢澤里跋涉。到這時,他才看到了真正的楚國:橫行跋扈的貴族,公然在白天搶掠的盜寇,在雲夢澤里艱難求生的難民,楚國處處是叛臣,斗氏餘孽差點就對他動手。一行人輾轉月余,最後逃到了隨國,還被吳軍包圍,逼門索拿過,若當時隨侯一念之差選擇出賣他們,楚王和整個王族就要被一鍋端了!
他們最後逃過一劫,也幸虧他的長庶兄子西建樹王旗,安定人心,招集散兵,組織抗戰。申包胥則奔赴秦國乞師,秦軍在子蒲率領下縱橫於方城內外,楚師出沒於漢水南北,吳師窮於應付,在楚國境內也處處遭到反抗,遂退出了郢都。
吳師退走之後,熊珍這才回到郢都,時為十月份,歷時10個月的大戰終於結束了,在這場大戰中,受禍最慘的是郢都的國人,郢都經吳師蹂躪,殘破不堪。自此之後,吳國太子夫差逆流襲擊,楚人便害怕再度危亡。於是又把郢都遷到鄀地,改革政治,來安定楚國。
楚王熊珍便是在這樣的艱難歷程中成年,這是楚靈王、楚平王和令尹子常做下的孽,但這惡果,卻讓熊珍兄弟幾人吃了個正著……他因此積累了太多的內疚,為自己丟失祖宗土地,為辜負了國人。他知道楚國需要療傷,於是便獎勵有功者,寬容背叛者,安撫傷痛者,這一療就是十年……
十年過去了,楚國在漸漸恢復,但這時候,他們已經失去了淮河一帶千餘里土地了,楚國的疆域頓時像一個被狠狠咬了一口的蘋果,缺了一大塊。而吳師入郢造成的痛楚,依然存在於楚人精神的深處,難以治療。
「我辜負了祝融和列祖列宗。」
楚王熊珍結束了深思,再度走上沈國舊宮的高台,扶著他祖先征服踏過的城垛反省,眺望遙遠的蔡地,露出了一絲志在必得的笑。
「但我不會辜負兒子!」
他前年娶了越王勾踐十三歲的女兒,那個沉默寡言,甚至不太會說楚言的越女今年剛剛為熊珍誕下一個子嗣,取名為「章」。章華台的章,熊珍希望自己能早點解決吳國的威脅,能遷回郢城去,讓兒子能在郢都和章華台的廢墟上成長起來,吸取過往的教訓,也獲得前行的勇氣。
到時候,自己也要摸著他的頭,對他說自己父王說的話。
「章!你以後也要做一隻停歇於梧桐上高貴的鳳,還要牢牢記住,鳳凰不死,涅槃再起,其勢更烈,就像羋姓王族一樣,就像赫赫楚國一樣!」
「大王……」思慮和豪情被打斷了,司馬子期出現在背後,面沉如水。
當年楚軍柏舉大敗,子期來告急時,就是這副表情。
楚王頓時心中一緊,追問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