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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尹子西雖然素來簡樸,但待客的筵席也不差,有上好的稻米飯、黃粱。清燉的甲魚羹,火烤的羊羔腿,醋溜的天鵝肉,膏油煎炸的大雁小鴿蘸上新鮮的甘蔗糖漿,別有一番南國滋味。
宴會吃到一半,舞女和樂官上來獻舞,唱罷《涉江》再唱《采菱》,子西聽了一會,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揮揮手讓她們下去了。
他又對葉公、白公二人道:「郢都最好的音樂,還是樂尹與季羋之子鍾子期的琴聲,他雖然才弱冠之年,卻繼承了楚國幾百年音樂的精華,前段時間的宴會上,為大王彈奏了一曲《陽阿》,震驚四座。聽了那妙音之後,再來聽其他音樂,便感覺不能入耳了。」
「勝是粗鄙之人,不通音樂。」
子西年紀大了絮絮叨叨,白公勝卻有些坐不住了,他沒有接上子西的話題,而是站起來,抱拳說道:「數年未見叔父,勝沒有什麼能獻上的技藝,就說一段故事,聊以為樂罷……」
……
「在皖地有一個人,坐船渡河時不慎將佩劍掉入水中,他在船上用小刀刻下記號,說:『此乃吾劍墜水之處。』船停下時,此人沿著記號跳入河中尋劍,卻遍尋不獲……」
葉公聽了後若有所思,子西倒是沒想太多,他哈哈大笑道:「此人愚笨,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
「不錯。」白公勝也道:「勝當時也笑此人愚鈍,但細細一想卻又笑不出來了,因為今日之楚國,也如同這愚人一般,刻舟求劍啊!」
子西笑容一滯:「勝,汝此言何意?」
「趙國橫掃北方,稱霸中原,天下大勢在趙無恤的一手推動下,滔滔向前,如同奔流一般從不停息。天下諸侯,就如同被這洪流挾卷的船隻,楚國也在其中。但是楚人卻依舊活在過去的輝煌里,以為佩劍落下後在舟上刻了記號,等船靠岸後跳下去就能撈回來,殊不知時代已經變了,再沿著之前的記號去尋劍,是絕對尋不到的!」
白公勝將這個寓言的含義說出後,下拜道:「故楚國若再不變革,就必將被世道所淘汰,休說復興莊王時的霸業,只怕連社稷都保不住!」
「變革……」子西默然良久。
子西就是王孫勝寓言裡,那個刻舟求劍的人。他的性格是保守而猶豫的,所以在做令尹的這二十年裡,楚國的國策一直是恢復過去,而不是推陳出新。
十年舔舐傷口,十年恢復民力,將被撕得殘破的秩序重新收拾起來,讓舊族各歸其位,讓功臣們布各地作為縣公以屏蔽王室,楚國昔日的局面,總算恢復了七八成。
然而楚昭王北伐受阻,卻讓楚國人從自己大國之夢裡醒了過來。
他們愕然發現,二十年過去後,北方的鄰居,竟已經變得如此陌生,趙國生產的器物楚國人很喜愛,卻不知其法門,趙國生產的武器威力巨大,令楚國工匠瞠目結舌。
諸侯也開始擯棄了楚國還奉為圭玉的封建禮儀,開始大肆兼併,並造就了一個雄踞北方的龐然大物:趙國。
趙國的強大,對於列國而言,已經成了一份沉甸甸的逼迫,趙氏的叛逃之臣王孫勝更是從未有一日忘卻對趙的恐懼和擔憂。
他語氣急促地說道:「叔父,當今天下乃大爭之世,國運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光是靠從前的槳已經不夠了,必須為楚國這艘大船做出嶄新的帆!楚國必須變法,才能避免像齊國一樣敗亡分裂。」
「吾知矣,只是……」
子西嘆了口氣。
楚國並不缺少變革,從熊渠起就敢於突破舊禮制,叫板周室,悍然稱王。這之後,楚國設立了與中原大為不同的令尹、司馬制度,還開創了縣制,並以縣公(類似封君)代為治理。這之後,楚莊王時也對楚國的體制進行過大規模的變革,由此稱霸。
但變革並不總是成功的,也有失敗的變革,那就是楚靈王……
當年楚靈王覺得楚國的附庸太多,悍然滅亡了陳、蔡,將其餘小國也遷入腹地,同時大量提拔新人,並解放臣隸,與楚國的貴族們爭奪隱匿人口。
然而他的變革失敗了,敗得一塌糊塗,楚國的內政自此變得一塌糊塗,終楚平王一世都無法恢復,也為之後吳軍入郢埋下了隱患。
所以對於變革,子西是有些懼怕的,能停下,他絕對不會往前走,甚至還會謹慎地朝後退幾步,而且就算要變法,他也不知要如何下手。
但去北方出使過的王孫圉也憂心忡忡地對子西說,總有一天,這種改變會衝破地域的限制,來到楚國跟前,但是是什麼時候,由誰提出,卻不得而知。
現在子西知道了,首先提出變法的,是同時受楚國和趙國兩種不同文化薰陶的王孫勝。
眼前的王孫勝,能夠依仗,能夠成為他的助力麼?
如此想著,他的眼睛卻瞥向了葉公沈諸梁。
「子高,你覺得呢?」
葉公沒有猶豫,言簡意賅地說道:「誠如白公所言,楚國,的確是不變不行了。趙國逼人太甚,讓諸侯迫切尋找一條出路。趙國因律法而興,故而越國、秦國已經開始效仿趙國變法,一個順利復興,一個也穩住了陣腳,而依然在走老路的齊國陳氏則敗亡了。下臣素來認為,法比禮要可靠,也支持在楚國變法,但必須聽聽白公有無具體的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