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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其他,哪怕是為了嫁給自己二十年的媵,還有他們的女兒,趙無恤也得對孔子有幾分敬意。
更何況,後世每個中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孔子。在不同人的心裡,他或偽善,或真明,或是至聖先師,或是千古罪人,知他者謂他心憂,不知他者謂他何求……
但不論個人觀感如何,這是積澱兩千年的文化印記,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就是洗不去,甩不掉。無數次改朝換代、拋墳毀譽、運動推翻、打倒在地,本以為再也不用見到這廝,改開以後一回頭,得,他又回來了,又被國家領導人奉為文化核心的象徵,再度供奉起來,繼續遭人詬病,繼續開始又一個毀譽的循環,但他只是在那兒揖著手,含笑不言。
趙無恤一直覺得,孔子塑像的笑,是一個比蒙娜麗莎還要神秘的笑。
中國在秦以後歷史的一大特點,就是流水的王朝興替,鐵打的孔夫子,這個人,誰也繞不開。
除非……從源頭改變他的命運,和地位!
這一點,趙無恤自問,自己已經做到了。
帶著幾分心事,無恤在門前下了車,讓人將準備送給孔子的禮物——整整五輛車的書籍搬下來,但勿要入院驚擾。
隨後,趙無恤便隨顏回朝裡面走去。
然而還不待他們去叩門,裡屋的門扉,便緩緩打開了……
一位白髮蒼蒼,濃須及胸,眼睛惺忪,卻依舊穿戴整齊的老者,站在門內,望著朝他揖禮的趙無恤,面容嚴肅,目光如炬。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表情才慢慢鬆弛下來,默默還了一禮,側過身,似乎對面不是即將君臣天下的諸侯伯主,而是一位多年未來拜訪的老友。
「進來罷,子泰,我前日演卦,便算到你要來了……」
……
孔子老了,這是趙無恤的第一感官,昔日身高九尺有六寸的長人,現如今卻顯得有些佝僂,幾乎只與趙無恤等高。
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他昔日的虎背已經駝了,整個人像是縮水了一圈,皺紋被白髮濃須遮掩,眼睛卻再也睜不大,而且還在不停咳嗽。因為顏回、子路未死,甚至連孔鯉也活的好好的,不必以白髮人送黑髮人,所以孔子得以比歷史上多活了幾年,只是目前看來,只怕是時日無多啊……
不過,倒沒有趙無恤想像中的,一見面,孔子就如當年一般唇槍舌劍,抨擊他的種種行為,最後不歡而散。今日的孔子,似乎已經看開了一些,不想談太多,他如同一位已經有些糊塗的尋常老翁般,先問了在鄴城的女兒可還好?又說他對俞伯牙這個外孫女婿很是滿意。
仿佛,他已經忘記了二人間昔日理念做法相衝突時的決裂?
仿佛,他已經在期盼逗弄玄孫,怡然自得的生活?
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他今年七十多了,已經能從心所欲,聽得進逆耳之言,正確對待各種言論,不覺得不順了?
若真能如此,趙無恤倒是寬心不少。
隨後,孔子便是指著案几上攤開的紙書道:「趙國的印刷術,乃是造福天下人的國器,此物一出,就不愁文教難以傳播了。在老朽看來,此物比各類攻城器械,堅甲利刃來更有用,趙國要是多一些類似的東西便好了……」
孔子的屋子裡,依然是被書簡占得密密麻麻,其中半數是竹簡,半數是紙書,多半是子貢送來的。
「倒是有一樣東西,要送給夫子。」
趙無恤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盒子,打開之後,取出了一個鑲在龜殼做的鏡框裡的小玻璃鏡……
孔子大概是聽說過這東西的,趙國的玻璃器,儼然成了同瓷器一般的奢侈品,楚地貴族趨之如騖,他卻擺了擺手:「再照也是一個垂死老朽,要此物何用。」
「這不是一般的鏡子。」
趙無恤走到案幾前,將此地放在光照之下,光線徑直透過了玻璃……
「此乃透鏡,是魯班的新造物,原理和軍中用的千里鏡一樣可以將看不清的字放大,便於觀看。無恤以為,夫子或許用得上。」
孔子將信將疑地接過以後,放在字若蚊蠅的簡牘上,果然容易看了許多,一生不喜財不喜地,卻嗜書如命的他,常常受老眼昏花之苦,頓時對此物愛不釋手,不由贊道:「真是好東西啊……」
但趙無恤卻細心地發現了,孔子案几上那堆簡書,基本上與周易有關的,而地上還鋪滿了龜甲和筮草,擺放成八卦的形狀,果然如顏回所說,孔子近來對周易推演頗為痴迷。
他問道:「夫子,也開始好《易》了?」
孔子放下了透鏡,抬起頭,說道:「然,老朽年輕時,視《周易》為純粹的卜筮之書,故而加以排棄。直到在楚國找到了周太史流散的《易象》後,才發覺了裡面蘊含著不少古之遺言。載有周公之德和周之所以王天下大道理……」
說完,他還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可惜,若再讓我多活幾年,這樣的話,我對《周易》的文辭和義理就能夠更充分理解了……不過,朝聞道夕死可矣!」
近些年來,孔子的確是有了些變化,他把自己對於天下政治的理想和判斷,寄托在《春秋》中,褒則褒,貶則貶,這是他「從心所欲」的部分。而另一方面,也把自己對於宇宙和人生的困惑,寄托在充滿神秘八卦的周易體系中,這是他「耳順」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