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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那位聽不懂詩中真意的巴國武士,依然在前歌后舞,躍動不止,過了半響才發現殿內眾人仿佛被定身了一般,才停止舞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諸侯在震撼驚懼,趙臣在為主公的大志細細品味,一時間忘了說話,故而殿內竟出奇的寂靜。
「大善!」
靜了半響,還是殿外的陪坐席上傳來一聲叫好,還有人站起試圖進來,卻被警惕的羽林侍衛呵斥著按倒在地,嘈雜聲陸續傳來,但很快又恢復了秩序……
殿內眾人這才醒悟過來,喝彩的喝彩,逢迎的逢迎,趙臣們是發自內心的讚嘆,諸侯們眼中卻多了些憂患,唯獨子貢和公西赤對視一眼,有些擔心地朝殿外看去。
那一聲突兀的叫好,聽著怎麼這麼耳熟啊……
原來,那個試圖走進來卻被人按倒在地拖走的莽撞人,正是子張。
方才,距離趙侯賦詩處並不算遠的子張,已經被這首詩吸引了注意力,起初,裡面的意思還有些曖昧不明,但聽到後面時,一切都水落石出。
「原來此詩是為求賢而作啊!」
子張恍然大悟,在理解了這個主旨以後,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比喻就一下子通了:趙侯不愁別的,愁的正是天下板蕩,民不聊生,愁的是手下士人不夠。他無日無夜不希望能有賢才主動來投,助自己建功立業,只要他們能歸趙國,趙侯一定會待以「嘉賓」之禮!
之後,趙侯又繼續以明月比喻賢士,以明月不可掇比喻人才難得。以烏鵲擇木而棲比喻賢才的徘徊歧路,表達對他們前途的關切。勸誡他們,不要三心二意了,要善於擇枝而棲,趕緊到形勢一片大好的趙國來。
至於最後兩句,子張是清楚的,當年,周公曾經對自己的兒子魯侯伯禽耳提面命,自述道:「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於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
周公攝政,真是為了宗周社稷嘔心瀝血,他寫了一篇《多士》,希望殷商以及諸侯的貴族們能為他效力,為了接待天下賢才,有時洗一次頭,吃一頓飯,都曾中斷數次。
現如今,趙侯作為九命侯伯,其地位威勢與周公旦相差無幾,但他的驕傲只對諸侯們而言,對於列國士人,趙無恤依然願意效仿周公,頃心相迎!
他這相當於在昭告天下:我趙無恤最期待的不是滿堂貴族,而是有才的士人,在趙侯心裡,諸侯不貴,賢士最貴!
通過一首不算長的新詩,就把這些複雜的感情,以似斷似續,低廻沉鬱的曲調錶達了出來,真的是詩以言志啊!
子張心裡,只剩下了佩服,佩服的不僅是這詩的典雅動聽,更佩服的是其中的氣度胸襟。
最初時的深沉憂嘆,已滌盪殆盡,變成了積極進取,慷慨激昂的感情,給人以鼓舞和力量。
這種情懷也感染了子張。
啪!子張不顧旁邊人詫異的目光,激動得拍著案幾站了起來。
他有種感覺,這首詩,簡直是為他,為孔門諸士,乃至於類似處境的窮士們而作的。趙侯把他們鬱郁不得志時猶豫彷徨的處境與心情,說得淋漓盡致。然而身為上位者,趙侯卻絲毫未加指責,反而在濃郁的詩意中透露著對他們的關心和同情……
而且,這並不是趙侯第一次求才,他還未成為諸侯前,就曾大力強調「唯才是舉」,為此而先後發布了「求賢令」、「舉士令」等,這也是諸多孔門弟子不顧夫子與趙反目,甘願投效的原因。
趙侯完全是以通情達理的姿態來吸引和爭取人才,這樣的他,與子張之前在楚國時聽過的種種傳聞、中傷都不一樣!
哪怕那些弒君、娶姐、屠兄的事情都是真的,子張也覺得無所謂了。衛靈公如此荒唐,夫子都認為他是當世君主里比較好的呢!齊桓公姑姊妹七人不嫁,留著自用,夫子卻盛讚他的霸業,說他「正而不譎」呢!
在子張心裡,私德有虧,大德無虧,一樣能成為明主!
「海不辭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厭人,故能成其眾……我現在知道,趙侯為何能成就今日的霸業了。」
這位孔門弟子激動莫名,一時間忘了禮儀,衝動地想要入殿去參見趙侯,卻不防被腳邊的案幾絆倒,弄出了極大的響動,殿門口的羽林侍衛以為他要圖謀不軌,立刻撲過來將他攔下,按住手臂押下去了……
被拽離大殿後,子張才知道自己失態了,氣惱之餘,也不由回味著那首詩,念叨道:「夫子啊夫子,你尋明君尋了一輩子,卻為何要南轅北轍,錯過了趙侯?」
和他在楚國時的看法一致,趙侯之勢已成,晉國的霸業被他繼承,並發揚光大,隨著他的影響力進一步輻射到整個中原,或許趙國就是這季世的終結者,一切私學門派,日後都必須在這個新秩序下求生存,孔門也不例外。
這次來黃池,子張覺得自己收穫極大,他認定,自己已經找到了孔門的未來……
羽林侍衛們發現這個行蹤可疑的賓客突然笑了起來:
「六百年前,有周公改制,確立了周禮;六百年後,禮崩樂壞,又有趙侯崛起冀土,讓天下一陣大亂,今又重新安定下來……這其中冥冥中必有神意,夫子期待了半生的周公之治,或許會被趙侯以不一樣的方式實現,曾經鬱郁乎文哉的周,或許能在趙侯的輔佐下重現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