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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被叔孫穆子譽為「三不朽」的魯國大夫臧文仲說過的話,在魯國貴族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陽虎為了能成為如假包換的執政卿,取代孟氏,還是對典史和禮節好好花過一番功夫的,所以才能有感而發。
但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現如今他為魚肉,趙無恤為刀俎。
刀俎站在前方十餘步外,有親衛穆夏、死士田賁全副武裝夾輔。
已經嚇得快虛脫的魯侯在趙無恤親自攙扶下,由武卒送到了後面趕來的溫車上妥善安置,這可是今日趙無恤立下的最大功勞,定國君!
陽虎以勇悍為名,雖然現如今成了孤家寡人,但趙無恤卻也不敢大意,一直和陽虎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本以為子泰能以身犯險,親自救了季氏,又連夜疾馳奪回國君,應該是個膽大的人物,沒想到卻如此膽小。」陽虎沒有被綁,只是數柄長矛和弩機在幾步外瞄著他,他卻猶然不懼,絲毫不掩飾對趙無恤的鄙夷。
無恤遙望彎月:「我年少時曾夢死,醒來後恍若隔世,就像是活過兩世的人,所以格外惜命,這之後就一直是遇大事勇,遇小戰怯。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若是在這五父之衢的小溝壑翻了船,豈不是要為天下人笑?對於陽子這等虎士,無恤焉能不懼!」
「好一個遇大事勇,遇小戰怯,我今日雖敗,卻仍有些不甘心,故有三件事要問。」
「但說無妨。」
「其一,鄆城現在情形如何了?」
「若無意外,已經落入廩丘武卒之手,至遲後日就會有捷報傳來。」
鄆城邑卒的戰鬥力,一路上趙無恤已經見識過了,那俘虜的近千人不戰而降,現在還和叔孫志一起赤條條關在兵營里呢,他們留在鄆城的同僚又能好到哪裡去,虎會和冉求帶著百餘本地人,奪城易如反掌。
陽虎露出了白牙:「果然如此,你謀我多時,恐怕就是為了那座五千戶大邑罷,我與三桓之爭本來占盡了優勢,若你願意助我,並不需要出太多氣力,只要將話攤開來說,我或許會將叔孫志換個地方,把整個西鄙給你又何妨?事後還能攜手與齊國為敵,達成你立功歸晉的夙願,何樂而不為?」
「所以,你為何要選擇三桓!?」
這是陽虎最不忿的地方,他現在不怨趙無恤的背信,只是想不通他的選擇。
趙無恤搖頭嘆息:「陽子真以為今日之敗,是因為我的反正麼?其實無論戰事如何,你都是必敗無疑的。」
「荒唐!」
「不荒唐,我是外來的晉國卿子,入魯不過兩個月,手裡也僅僅有兩邑,無論是實力、威望都不被人放在眼裡,唯獨可以依仗的就是晉國趙氏的身份。我與謀士最初的打算只是隔岸觀火,從中獲取利益,但把魯國走了小半圈後,一些事情卻是越來越明了了。」
今日之陽虎,一如數十年前的齊國慶封,看似權傾朝野,實則危機四伏。
對內,他把三桓逼到了困獸的絕境,又沒有很好地利用魯侯,除了被他提拔的部分大夫外,大部分貴族都對他敢怒而不敢言。要是學習陳氏的「僭主」路線,分利討好國人,也不失為一條出路。但陽虎的先軍重賦舉措卻讓國人恨他入骨,他親自主持的陽關也沒有善政,據說孔子過泰山之陽,就說出了「苛政猛於虎」,這就等於把自己的根基挖了。
對外,他自以為幫助晉國攻擊齊國討得了霸主的歡心,其實晉國六卿眼高於頂,根本沒有把他當回事。他率軍攻擊鄭國、齊國、衛國,把這幾個國家從君主到國人都得罪了,比如衛侯就極其惱怒陽虎,鄭國匡人也恨不能生食陽虎之肉。
他的確是有過人的膽識和能力,可用人和造勢的手段依然十分幼稚單調。
比如陽虎吹噓的「樹人」,在趙無恤看來,卻是不善樹人。
柑橘倒是沒怎麼樹,豬隊友和潛在敵人倒是樹了一堆,比如叔孫志在鄆城的惡政,中都宰孔子的不領情。正所謂樹枳棘者,成而刺人,故君子慎所樹!
所以張孟談在聽聞趙無恤敘說的情報後,與他一同分析:陽虎縱然能一時僥倖勝出,卻很快會驟然敗毀,只恐到時候魯國的力量將四分五裂,所以趙無恤最終捨棄了他。
陽虎已經聽得呆住了,這是以往他的黨羽們從來沒說過的事情,這幾年來的一幕幕場景,就被無恤狠狠撕開,連皮帶肉血淋淋呈現眼前。
最後,無恤說道:「何況,我本為卿族,投靠一個陪臣殺掉三桓,傳出去算什麼事?」
到時候趙無恤的名聲在上層貴族裡肯定得爛掉了,他可以不擇手段,卻得選好不擇手段的對象。
陽虎自己便是魯國最大的竊國之賊,驅逐這個陪臣,趙無恤只會成為魯國公室和三桓的功臣。放到國際上,貴族幫助貴族驅逐謀逆的家臣,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必然大受褒揚。
一番話後,陽虎沉默了,眼中神采黯淡:「的確,今日之敗,我不怪別人,只怪我自己……可你以為已經獲勝了?親自帶著輕騎追擊,可知道現如今魯城內的局勢如何?」
一念至此,陽虎腰杆又挺直了,平日只有他算計別人,今日卻被趙無恤和張孟談君臣二人的謀劃從頭算計到尾,若是能看看趙無恤氣急敗壞的模樣,那將是死前最舒爽的事情。
但趙無恤卻不置可否:「不就是公斂陽心懷不軌,想要在季氏虛弱時一舉滅之,讓孟氏做三桓之首,甚至於魯國唯一的卿麼,我若是不留下後手,哪能這麼輕易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