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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趙無恤對顏回的態度,也自然與對有若等人不同,畢竟在南方的十多年裡,顏回跑遍了荊楚,一邊造訪名山大川收徒立說,一邊收集那些王子朝南奔時,在楚國流散的周室典籍,匯總之後帶回葉縣,與孔子一起將其整編。不知不覺間,竟將殊缺不全的《詩》、《書》補充了不少,接著又開始訂正詩樂,使《雅》、《頌》都恢復了原有的曲調。
這些在葉地的學術成果,被子張帶到了臨漳學宮,靠了這些東西,儒家的旗幟才能躋身學宮,與名法分庭抗禮。
趙無恤默許了學宮內儒生的存在,不僅是要給子貢、冉求等出身孔門弟子的重臣一個面子。在他看來,儒家雖然好古非今,喜歡做道德文章而少實用,但也有不少用處。
修訂禮樂,主持儀式,沒有人比他們更在行了,一個國家不僅需要內在的剛硬,也需要外在遮羞的禮袍,儒家,就是這袍子。秦始皇焚毀詩書,但身邊卻一直留著一群博士。後世的劉邦起兵時極其鄙夷儒生,還在他們的儒冠里撒尿侮辱,但建立國家後,也不得不起用一些博士,來為大漢朝裝點門面,省得被人嘲笑是不知禮儀,沒底蘊的暴發戶。
最重要的是,這個學派有許許多多缺點,但在一點上,是其他學派無法取代的,那就是在「以夏變夷」上的執著。
法家雖然能用來制定國家準繩,但以術、勢馭國,很難讓人產生向心力,一旦國家張力衰減,就是一場分崩離析。墨家更是一個主張求同存異,對擴張兼併毫無興趣的學派,他們認為夷人有夷人的活法,戎人有戎人的活法,不必強求,保持諸夏內部的大同即可。
唯獨儒家,信奉著「用夏變夷」的價值取向。夷夏之別,最初主要是血緣的自然區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夏人周人和殷人、夷人,涇渭分明。為了彌合這種族群的天然割裂,周公制禮作樂後,在禮樂制度視角下,夷夏之辨凸顯為文化差異。於是夏、周、殷,甚至東夷的大部分,都被合攏為嶄新的「諸夏」,而貶稱四境野蠻不開化的同姓姬、姜、嬴為「夷狄」。儒家繼承了這種理念,貴夏賤夷,認為夷夏之間可以相互轉化的。夷狄只要接受華夏禮俗教化,也可以被納入華夏的體系里,這就是「以夏變夷」。
對待遍布九州的蠻夷戎狄,光靠殺戮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不斷征服、收納、同化才是王道的做法。這時候,儒生門就派得上用場了,以道德禮儀教化蠻夷、移風易俗,使四夷戰鬥力弱化,民眾也漸漸不再自視為蠻夷,嚮慕歸化華夏。
在歷史上,漢之所以能夠比秦在統一上取得更多成效,也有儒學傳播的功效,雖然後世對這個學派多有詬病,但在建立統一國家上面,他們功不可沒。宋明之後,南方不知多少羌、苗,慢慢自認為是漢人,甚至開始了詩書傳家,繼續向更外圍傳播。
所以趙無恤會吸取秦漢的教訓,在學宮內,以律法、格物、禮樂為三大核心,作為官方學說的三駕馬車,同時讓幾個非官方學派加進來異論相攪。名法專心於構建秩序,格物鼓搗科學進步,至於儒家,不是喜歡有教無類麼?就把他們扔到邊疆傳播教化去好了。
所以顏回在南方取得的教化成果,就成了教科書式的榜樣,趙無恤特地賜他同車而行,還邀請顏回去鄴城講學,將他在楚地傳播中原文化的經驗宣傳出去。
顏回謙遜地推辭再三,最後還是答應了,不過又感慨地長嘆一聲說:「其實在學問上,夫子勝過回無數。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善於循序漸進地誘導學生,用典籍來豐富我的知識,用禮儀來規範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學習都不可能。二十年來,我已經竭盡了才力,也好像也有所建樹,但一抬頭,才發現夫子的學問依然高立在面前。我也想追趕上去,但是不可能追得上……」
顏回此言,倒是有暗示趙無恤,與其讓他去講學,還不如請孔子復出……
「子淵比孤更清楚孔子的性情,寡人毀了他的周禮秩序,不鳴鼓而攻之便不錯了,讓他為趙所用?只怕不可能。」
若非脾氣犟如老牛,孔子也不會流亡在外二十多年,仍不願復歸魯國。
顏回也清楚,蔚然一嘆,不復再言。
過了半響,趙無恤才又問道:「孔子近來除了編訂《春秋》外,還在忙些什麼?」
顏回道:「夫子近來頗為喜歡研究《易》,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除了吃飯睡覺,手不釋卷,以致把編穿書簡的牛皮繩子也弄斷了多次。」
趙無恤有些愕然:「寡人記得,當年在中都時,孔子並不好《易》,更視《易》為求德行、遜正而行義的對立面,如今怎麼痴迷至此?」
無恤有些無法理解,他抬起頭,仰望冬日放晴後湛藍的天空,半響無言。
難不成,上下求索了一生的孔丘,到了晚年,竟也迷信起來了?
說話間,孔子宅邸已到,依然是一個占地不大的小院子,圃里種著蔬菜,蒔里養著雞鴨,溪水潺潺,帶走了葉縣內的喧囂……
「跟曲阜老宅的布局一模一樣。」
趙無恤突然笑了起來:「姣經常思念家鄉,便在長樂宮裡,原模原樣地布置了這樣一個院子,也是極安靜,寡人心煩意亂時,喜歡過去小住幾日,她也就靜靜地在旁翻著書,不來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