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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不敢忘!」
不知不覺間,淚水從端木賜眼裡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和雨水混雜到了一起。
他隨後起身,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頭也不回地朝雨中走去……
人走,酒涼,只剩下孔子側著身,看著外面的風雨默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要黑了的時候,身後終於又響起了腳步聲。
遲疑裡帶著怯懦,面對沉默的父親有些不知所措,這是他的兒子,孔鯉。
孔丘頭也不回,問道:「今日學《詩》否?」
腳步停止,孔鯉訥訥地說道:「學了。」
「善,不學詩,無以言,學《禮》否?」
孔鯉抬起的腳又恭敬地放了回去:「也學了。」
「善哉,不學《禮》,無以立。」
孔子說完才回頭,看著其貌不揚的兒子,與那些天縱奇才的弟子們比起來,孔鯉實在太過尋常,尋常到無法繼承他一成的衣缽,但作為身邊最親的人,有些事情正好讓他去安排布置。
「家中可安頓好了?」
孔鯉一板一眼地回答:「母親和阿妹已經送回陬邑了,國君賜給的府邸也清掃乾淨,按照父親的吩咐,竹簡、紙卷放在一邊,器具、錢帛放在另一邊。」
孔丘點了點頭:「善,那些錢帛可以留給你,稍後運到陬邑,加上那點食田,應該足夠養活全家了。但那些簡牘,那些抄錄的卷冊,我想留給弟子們……」
「父親!」孔鯉突然跪了下來,滿臉的不解:「父親恕罪,方才你與子貢的對話我聽到了一部分,為何不讓子貢去說服趙小司寇?或者讓他留下來,子貢是行人之才,而且知道對方深淺,那樣的話,父親欲行之事就能多一分勝算……」
「住口!」孔丘面色陰沉,「作為師長的最後一課,我竟要教子貢不忠不信不成?」
若趙小司寇是個殘暴虐民的主君,孔子或許會讓弟子們回來,但偏偏不是,偏偏與之相反,他是孔丘見過最英明愛民的領主,所以他甚至無法斷言趙無恤是錯的,而自己是完全正確的。
執念,也只有心裡長達四十年的執念在驅使他繼續向前,而不像宰予勸說的一樣放棄。但他縱然能對少正卯痛下殺手,無論如何,孔子也無法做到,將自己曾對弟子們的敦敦教導一一推翻,只為了一時間的政爭和利害……
「可那樣的話,父親就不必像分散遺產一般,讓我去做那些事情了!」孔鯉稽首有聲,只有他才明白,自家父親,是抱著死的決定去做墮四都之事的啊!這樣真的值得麼?
被兒子說中心事,孔丘舉起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一聲嗟嘆,抬頭望著漸漸放晴的天空說道:「少正卯死的那一天夜裡,我夢到你祖父了……」
……
「我出生的時候,你祖父已經年過六旬,而等我記事開始,他已經去世,所以我對他只有一些嬰孩時的印象,但昨夜,我卻夢到他了。」
孔鯉愣了半響,不知道父親說這作甚。
孔子露出了笑,他對弟子們是良師,對兒子卻是位嚴父,很少有這樣的溫情時刻:「我依稀記得,父親長得像擎天的巨柱一般,雙手如此有力,他喜歡把我往空中扔,而我就像在飛。期間吾等一直在笑,笑啊,笑得喘不過氣,笑得眼淚都流下來,把他逗得更樂了。我一點不怕,我知道,父親總是能抓住我,他從未失手。哪怕是久病在榻上時也一樣……」
「直到我行冠之後,才陸續知道了關於父親的更多事跡,六十年前,晉國人召集諸侯圍攻偪陽,破開了城門,但偪陽人突然把閘門放下。這緊要關頭,父親挺身而出,他那雙將我拋向空中的手竟撐住了重達千斤的閘門,讓差點被困在裡面將士退出來,立下了大功。事後孟獻子稱讚他說:叔梁紇,你就是《詩》里所說的『有力如虎』者也!」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現如今,我生得和父親一樣高大,也到了他『有力如虎』的年紀,我何嘗不是在高舉雙臂,撐著一座大山?」
孔丘起身,扶起了默默細聽的兒子:「我這一生沒什麼過分的追求,唯獨從小就喜歡做俎豆之事,喜歡鬱郁乎文哉的周禮,時常會夢到周公在教誨我。現如今諸侯力爭,天下禮樂崩壞已經很久了,周禮像山陵崩塌一樣垂垂欲倒,我不才,卻想憑藉一己之力撐住他,就像父親當年撐起偪陽城門一般。若是我輕易放棄,周禮,就真的完了,中國,就真的要失禮,或者像夏禮、殷禮一樣,連杞、宋都可考不可征,統統散落到四夷之地去了……」
「我不知道父親做那件事時想沒想過,要是撐不住怎麼辦?要是城上有敵軍朝他射箭怎麼辦?但我卻想過,要是撐不住這復興周禮的萬鈞重擔,會怎麼辦?最多就是一死罷了,但縱然我無法倖存,卻不能連累所有的弟子,尤其是在趙小司寇處得到重用的子貢、子有、子華、子遲。禮樂之形式或許會衰敗死亡,但禮樂之心我卻已經教給了他們,這麼多年潛移默化,哪能不受影響?在他們手中即便不能完全復興周禮,卻也能保留一部分……」
「何況子貢是最崇敬我的弟子,我百年之後,只要有他在,一定能讓讓你母親有個安居之所,也能為你阿妹尋到一個好的歸宿,這便是為父的一番苦心啊。」
孔鯉聽得呆了,原來父親有這樣的深意,也有這樣的決心,他如噎在喉,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