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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無恤只想著速去速回,沒料到還有另外兩樁分量不小的事在陶丘等著他解決……
詩言,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
晉國新絳郊外,昔日因為趙無恤主政一年而熱鬧非凡的小邑成鄉,仿佛已經沉寂了下來。每當傍晚降臨,只聽見蚱蜢螽蟲響徹草間,夜深人靜時,甚至還能聽到求偶的野雞在振羽啄翅。
前年冬天,趙無恤因為誤殺范氏嗣孫而被逐的消息傳來後,成地舉鄉譁然。
當時羊舌戎等憤慨地說道:「范氏以嫡孫被殺為恥,吾等也以主君被逐為恥!君辱臣死,成鄉全邑上下,愛戴君子就像愛自己的父母一樣,兒子想著為父母報仇,做臣下的想著為主君報仇,若是主君有召喚,難道還有敢不盡力的人麼?」
於是,此鄉半數的青壯子弟自帶衣物、弓矢、武器,他們告別了昆父妻子,在成摶、計僑、羊舌戎等人的帶領下,分批前去宋、魯投靠流亡的主君趙無恤。
在他們離開家門時,成鄉的國野民眾沒有往常送子侄徵召的悲切,而是相鼓勵,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紛紛說:「有君子這樣恩惠的主君,就算為他戰死在異國也值得!若君子不歸,也休要回來!」
這架勢,頗有當年晉重耳流亡,狐氏兄弟、趙衰、魏武子誓死相隨的意思。
男子們懷著「報君恩」的心思離開了,成鄉頓時成了女兒鄉,田畝間勞作者,里閭出沒者只見巾幗,罕見鬚眉。連昔日防範嚴密的瓷窯也空了一半,只剩下一些年輕魯陶匠和下宮陶匠學了半拉子瓷器活,維持著「成瓷」的產量,卻已現頹勢。
這種情況持續到半年多前,趙氏宗主突然下令,將成鄉轉封為他幼女季嬴的養邑。而那位披著紅兜帽和裘衣,乘坐四輪華車到來的女邑主,竟然和趙無恤當年初到時一樣,給開始沉寂的成鄉注入了新活力。
邑寺被修繕一新,小院落里冰冷的石案、青綠色的菜圃依舊,庖廚里還是日日都有香味飄出,但比起以前的大鹽,多了幾分甜膩的女兒家氣息。住在裡面的人也物是人非,繼無恤之後,君女季嬴成了此處的主人。
她從下宮帶來伺候的人不少,其中最受信任的,就是風傳無恤君子離開前十分寵愛,甚至連沐浴也讓伺候在旁的伯羋。
伯羋是昔日的邢氏喪父之女,成氏的殉葬小隸臣,與無恤有肌膚之親的貼身侍女,她還有一個名叫做「薇」。
但自從趙無恤南行後,這個私名就被深深埋了起來,換成了更正式的「伯羋」。這是君女季嬴讓她改的,意味著承認她源自楚國屈氏的姓,還有一度失去的貴族女子地位。
但伯羋沒有絲毫的得意,她身份變高了,走路時卻依舊垂首趨行,此時正捧著一疊從魯國西鄙剛寄來的楮皮紙,只著足衣進入了居室,站到了君女身旁。
伯羋沒了以往浮萍弱柳的模樣,在季嬴的調教下多了幾分貴族氣質。她總是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深衣,頭上樸素的布飾則是黑色,眾女不知道她為何要這副服喪似的打扮。只有伯羋知曉,自己之所以這麼穿,因為君子喜好這打扮。
和伯羋的潔白低調不同,季嬴依然是一身紅妝,坐在榻上,縴手持兔毫筆,正對著一張麻紙凝神思索。
「這便是楮皮紙?」接過廩丘最新做出的一批紙後,她面帶欣喜。
「唯,一共送來了四五百張,以後或許還有更多。」
「無恤在晉國時便心思精巧,時不時做出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來,誰想去了國外還是如此。」
季嬴手裡有一根木尺矯正字體行序,木尺表面用刀削刻上筆直均勻的刻度再塗上漆,既可以當作簡單的測量單位,也能用來對當作齊字體和鎮紙的工具,這自然也是魯國西鄙的產物。
楮皮紙質量勝過麻紙不少,季嬴一時技癢,接過來蘸著筆墨,開始畫著瓷器模型和釉彩。她下筆神氣嫻雅,姿態輕盈,不見有一絲一點的紛亂,舉止間落落大方,文雅而自然。
從季嬴開始主持成瓷後,這個離開趙無恤點撥後漸顯頹勢的瓷窯便開始復甦。
因為土質問題,成瓷以「白瓷」為主。白瓷並不是首創,早在剛建瓷窯時就有少量出產,在製作時只需要注意釉色中鐵的成色干擾,產品便會從青瓷變為白瓷。
季嬴其實並不懂燒制,但她卻明白自己想看到怎樣的產品,於是成地白瓷越發的器形細膩,裝飾精良。它們胎色灰白,質地細密,釉色青灰,如冰似玉,頗受女子喜愛。
而與之交相輝映的,正是近來才出現的甄地「黑瓷」。
和製作白瓷異曲同工,只要加重瓷釉中鐵的含量,就燒成了黑瓷。也許是沾染了武卒肅殺的風氣,甄地黑釉瓷烏黑油亮,造型粗狂渾厚,端莊厚重,器物注重實用。
對此季嬴評價道:「我看那些黑瓷,花紋是有的,但作為男子,內心實則是蠢笨至極的,哪能比得上女兒家心思細膩?所以甄地黑瓷勝於色澤新穎,而成地白瓷則勝於造型別致,各有所長。」
她審視了一遍畫在紙上的模型,將其交給了伯羋,讓她帶去工坊,叫匠人照著上面的形狀試製。
伯羋側目看去,卻見那張楮皮紙上,筆下慢慢躍出了一個美麗的精靈,它造型優雅別致,白如蓮花,美得不可勝收。也不知道真正燒制出來後會是何等模樣,恐怕剛開窯,就能引發工匠們一陣驚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