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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匄依然不敢踏出王宮一步,他本應該是受萬民擁戴的天子,卻一直被認為並非正統。直到那一年春天,楚國被吳國擊敗,險些亡國,境內大亂,王子朝也失去了庇護,周王匄趁機派人在楚地將他殺死!
王子朝兩鬢生白頭顱被裝在禮盒中送了回來,周王匄仔細端詳後,才確定這個滿臉皺紋的中年人是自己那位不可一世的王兄。
「王兄啊王兄,你可是能讓老子垂青的人,也有今日!」
他哈哈大笑,隨即收斂了笑容,假惺惺地讓人厚葬。
然而就在他與劉、單二卿為除去心腹大患而飲宴相慶的時候,王子朝的黨羽儋翩卻打出了為子朝復仇的旗號,起兵舉事。一時間,腐朽的周六師根本抵擋不住憤怒的士民,周王匄再度倉皇出逃,直到次年才又在晉國的幫助下回到成周。
經過這二十年折騰,周室越發衰敗,連諸侯都瞧他們不起,加上民生凋敝,天子出行連同一毛色的駟馬都找不齊。但周王匄好歹鬆了口氣,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後,周室的人總算開始遺忘王子朝了,從那位仁德兄長陰影下走出來後,他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吧?
然而,也就是在王子朝亂黨被徹底平定的那一年,也不記得是從什麼人口中,周王匄初次聽說了「趙無恤」這個名字……
噩夢……噩夢……
他又夢見旗幟遮天蔽日,敵眾如雲,飛箭交墜,衣衫襤褸的國人拿著破損的兵器,戰戰慄栗上前。整個成周屍橫遍野,自己則走在茫茫原野上孤獨迷茫不已,馬蹄聲隆隆響起,回過頭時,一匹高大的神駿已經呼嘯而至,坐騎上騎手渾身鐵甲,手持利刃,刀鋒朝他的頭頂劃來……
周王匄的後半生,剛從王子朝的陰影下爬出,卻又陷入了對趙無恤的恐懼中。
最初時,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流亡卿子,在宋、魯間彷徨無措,混了一個邑主、大夫的位置。這天下的邑主、大夫成百上千,周室也僅僅因為他是趙鞅的小兒子,才對他產生一點關注。
然而漸漸地,就在成周一日日固步自封,按照幾百年來的慣性繼續緩慢爬行時,東方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幾年發生的事,讓周王匄應接不暇,一會是陽虎亂魯,趙無恤與三桓共逐之。一會兒是齊國伐魯,趙鞅救魯,趙氏父子大敗齊侯。不知不覺間,一個新的勢力在魯衛邊境上悄然興起,宋之亂,墮四都,在時勢的推動下,那個小小邑主趙無恤竟然竊魯成功了!
雖然感慨人心不古,外人執國命,非魯國之福。然而這又關周室屁事,早在三百年前,王室就已經管不了魯國的太子位了,現在還能越俎代庖去指點趙無恤做魯國上卿合不合禮法?
閉上眼,周王匄繼續在宮內過自己的小日子,然而等他翻過身時,卻赫然發現,周室不知不覺間,已經捲入了晉國的內戰中……
隨著趙氏在河北的一次又一次勝利,晉國的內戰開始朝著不可收拾的局面墜落,王室因為劉公和范氏的姻親關係,也被拖入了泥潭,但周王匄除了一張譴責趙氏為晉國叛臣的詔書外,對戰爭的走向影響微乎其微。
直到三年後,戰勝了強敵,成為晉國上卿的趙無恤兵臨孟津,興師問罪,周王匄才慌了神。
將所有罪責推給萇弘,並交出了許多典籍,割讓黃河以北數座城邑,總算是將那殺神送走了。
那是自王子朝之後,周王匄第一次受到如此嚴重的威脅,趙氏的刀刃,在之後的日子裡一點點逼近,讓他寒毛直豎,讓他如坐針氈。
「趙氏侵欲無厭,規求無度,貫瀆鬼神,慢棄禮儀,倍奸齊盟!寡人豈能坐視不理?」
當然,正面的對抗是絕對不敢的,周王開始使出過去的老套路,暗中派人去為各國的反趙同盟牽線搭橋。然而趙軍再度從重圍里殺出,滅魏,敗秦,退楚,破鄭,在他們強大的力量面前,王室的小手段就如同一個笑話,周王匄也只能答應趙氏列為諸侯,取代晉國。
趙無恤羽翼已成,這之後,與之對抗的想法幾乎沒了,周王匄費盡苦心想要討好趙國,又是天子賜胙,又是親至黃池,為趙無恤當選為諸侯霸主捧場……
本希望趙國能像當年的齊國一樣,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維持王室地位,然而宴會上,那一句南子讓人傳開的「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預言,卻讓周王匄震怖不已!
從黃池回來後,周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之後又聽聞趙國已經吞併衛、魯、三邾,滅亡中山的消息,想要阻止卻有心無力,沒過多久就病了……
又過了幾個月,他再度驚聞趙無恤在塞北大敗胡人,又在各部簇擁下自稱塞外天子的事。
「趙侯素有不臣之心,在塞外已稱天子,在中原僭越稱王還會遠麼?」周王匄憂心忡忡,病情日益加重,正是從那天起,噩夢便開始糾纏著他,不讓他安生。
……
噩夢……噩夢……
這一次的夢比過去更加真實,他夢到趙無恤騎著戰馬橫穿成周王城,在兩闕前也不下馬,而是逕自縱馬踐踏古老的宮殿,踐踏那些莊重的瑞獸夔紋,一直走到最深處,最神秘的文武之廟裡……
周王匄就在這裡,可憐巴巴地等著他,與衰敗疲倦的周王相比,夢中的趙侯形象是令人敬畏的,他穿著華麗的玄色鎧甲,胄里露出的眼睛無情而殘酷,火紅大氅上沾著朵朵雪花。大氅蓋住了馬半個身子,卻不妨礙那畜生在文武之廟裡拉了一泡熱氣騰騰的臭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