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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垂下了頭,下拜朝夫差頓首,卻沒有跨過線來的意思。
夫差揮了揮手,讓他們解散等越人上山後自行投降,隨即便帶著僅剩的一百七十人,朝山頂的姑胥台主殿退去。
「大王,就這麼讓那些膽小之輩走了?」有死士恨恨不已。
「魯國的孔丘說過一句話,君王要有君王的樣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樣子,用其言,則效命,不用其言,則去之。寡人曾背棄伍子胥、被離等人,也殺死了許多賢良,濫用民力,今日吳人棄我而去,是寡人自找的,怪不得別人。」
「再說,至少留下的人,沒人會突然從後面來取寡人頭顱。」夫差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卻笑不出來了。
這是山頂上早已被改造成一座要塞,築上石牆的主殿外,想當年,這裡依然是富麗堂皇的奢侈消遣之地時,有一位美人曾經為夫差跳舞,陪著他縱情聲色。而昨日他巡視防務歸來時,那位美人褪下了錦緞絲綢,穿著粗布麻衣,奉著粗糙卻製作很用心的食物等在這裡,笑著迎他歸來。
夫差一生中有許多女人,也對許多女人動過心動過情,姑蘇之台最盛時,有美人三百。但當他進退維谷時,她們大多數拋棄背叛了他,四散奔逃去了。
唯一留下的,就是鄭旦,一個他想都沒想到的女人,她可是越國的暗諜啊,此時不是應該功成身退麼?
此生能有一個可同富貴,又能共患難的女人,足矣。感動之下,夫差將唯二的兩份毒藥分給了她,並且很動情地說了黃泉之下再為夫妻的話。
是夜他們再次結合,抵死纏綿,但當夫差凌晨翻過身,想去抱緊鄭旦時,卻發現身旁空空如也,心中倍感失落。
夫差的人生軌跡,和勾踐是完全相反的,他得志得勾踐屈辱,勾踐復興時,夫差也嘗到了過去未曾料想到的波折起伏,知道了什麼叫眾叛親離。
與伍子胥有舊的吳國臣子們跑的最早,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夫差的下場幸災樂禍,這就是不聽忠良之言的下場。往日在他身邊甜言蜜語,簡直恨不得以身代吳王死的太宰伯嚭,在這最後時刻也露出了真面露,以調運兵糧為藉口,三年前跑到江北去就沒回來過,比起吳王,他開始不遺餘力地討好趙國,為自己找下一個投靠的主子。
甚至連至親骨肉里,也不乏親越叛吳者,這種情形下,鄭旦就是讓夫差不至於陷入徹底孤寂的存在,現如今她也……
夫差最開始憤怒過,來自身邊人的背叛最傷人,等翻到鄭旦留下的那份讓人聲淚俱下的書信後,他也沮喪過。卻向昊天祈求,讓她就此遠去,遠離吳越相爭。直到後來在山下越王軍陣里,見到了美人的頭顱高高懸掛……
希望破滅,夫差心痛流血,差點聲淚俱下,拔劍下去尋勾踐,用男人的方式單挑。
若是能嬴,這大概是他此生最後一場勝利,若是輸了,也能履行承諾,去與鄭旦黃泉相聚了。
然而,這次挑戰卻被勾踐斷然拒絕,那個謹慎小心的陰鬱男人,怎麼可能會選這種陽光下用生命熱血相搏的決鬥?再說,這已經不是二人恩怨,而是兩國必亡一國的宿仇!
在夫差看來,勾踐的做法無法容忍的,不擇手段,下賤到此等地步,即使王者尊嚴盡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奪到了江東山河,又能如何?在他心裡,勾踐永遠是那個被他擊敗的賤人。
但成王敗寇,多說無益,時間一點點流逝,越人的總攻就要開始了,回到姑胥之台制高點的殿內,麾下的死士為夫差著裝準備戰鬥,在黑色的麻衫下,他穿著一件上好的水犀牛甲,其內還套了一層鯊皮甲,但再厚的甲冑,也擋不住萬劍加身啊。
全副披掛之後,夫差拿起武器,登上天然的灰色石牆上,在這嚴酷蒼白的晴空底下,手握長劍,等著自己命運的終點來臨……
從山上望去,那些離開了夫差的吳國人開始陸續開門投降,而越人魚貫而入,散開隊形往山頂湧來,攀上了一段又一段階梯——當年夫差恨不得把整座山的石頭都打平,為此不知道用了多少民力,讓多少工匠埋骨於山上,可現如今,他卻希望那些階梯越陡峭越好。
還有被越人翻閱的一道又一道宮室牆垣,夫差讓人砍伐了全山的雜樹,換成觀賞性的嬌嫩鮮花,但鮮花終究不能抵禦敵人,缺少兵甲的夫差現在無比希望滿山的竹木再生,好讓自己製作箭矢、弓矛。
這都是咎由自取啊……夫差露出了一絲苦笑。
他回過頭,對毅然留下來陪他赴死的一百七十人說道:
「二三子,我夫差,將永不忘記諸位!」
「追隨大王而死,是吾等的榮耀!」
吳王頷首,耳邊迴蕩的是伍子胥的惡毒詛咒,手中緩緩舉起了長劍,在這由他一手建設的高台上,要跟越國人斗個魚死網破!
為鄭旦,為吳國,也為了親眼見證自己的毀滅!
……
刀光劍影,飛石流矢。
在這最後的戰鬥里,夫差像他第一次領兵出征楚國時一樣,身先士卒,經歷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脅。
姑胥之台上的戰鬥無比血腥,山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人命在這個時候顯得低賤無比,吳人和越人都在殺人或者被殺。
夫差的臉龐此刻沾滿了鮮血,全都是敵人身上噴湧出來的鮮血,臉上、身上到處都是,他就如同一個從血池裡出來的魔神,手持銘文「夫差自作用戈」的長戈,以及吳中寶劍,盡情的殺戮著,將一個又一個想要衝破石牆躍入主殿來砍他頭顱的越國人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