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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和他說過以不爭為爭,但孔子覺得現在自己是無法做到的。
他對今天季孫斯和叔孫的表現大失所望,二卿則完全成了泥塑雕像,畫諾蓋印之人,直到這場會面接近尾聲,才代表魯人答應了雙方各退一步的事實。
「斗屑之人,不足與之謀!」
……
對於季孫斯來說,今天的筵席交鋒能談成這樣他已很滿足了。
趙氏答應退出大邑須句,這讓他們神經一松,儘管人選不盡人意,是魯侯較信任的柳下季,但他畢竟是魯國公族,總比趙無恤盤踞那兒要好。至於加塞進來的司馬冉求,雖然做過趙無恤之臣,但那不是孔丘的學生麼?怎麼想都是比較聽孔丘的話。
但孔子卻有些悶悶不樂。
「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
這是他對弟子冉求的評價。
他能確保冉求政務上的才幹,但德行……孔丘也無法確定。
他這位弟子是個性格謹慎諾諾之人,所以孔子鼓勵他行事果斷一些為好,如今看來並無太大改觀,只是將遇事請示的對象,由孔子變成了主君趙無恤。
想來也是,當年冉求在中都只是個小小的兩司馬,手下二三十人。可到了無恤麾下後卻被信任之,重用之,職務一路躥升,讓冉求不能不盡心效命。
「子有,勤勉忠君,以五百之眾御數千群盜,多次立功,當升為大邑司馬!」
如今趙無恤又將他推薦位須句司馬,以這位弟子知恩圖報的性情看,孔子不能確保他以後究竟會聽誰的。
也罷,子有的本質還是好的,雖然言語訥訥,但行為敦厚,總不至於變成宰予那樣的不肖之徒吧。
所以對於趙無恤的這個舉薦,於情於理,孔子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就在孔丘垂著頭思索時,卻聽到一聲渾厚的發問,趙鞅不知何時,繞過了季氏和叔孫,逕自站在了他的面前。
「余聽聞,孔子有句話,叫君子矜而不爭,為何今日爭得連衣袖都要捋起來了,儒者的斯文何在?」
……
趙鞅無視了季孫斯的諂媚,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他眼睛還在往孔子那邊瞟,近幾年來,從未見過如此膽大之人,恍若當年平丘之會上爭承的鄭子產復生!
他心裡有不快,有欣賞,也有刻意的刁難,故有此問。
孔子停步回應道:「君子沒有什麼可爭的事情,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為國而爭。但即使是為國事而爭,也是先互相作揖、謙讓,結束後又互相敬酒。這才是君子之爭。」
和先前他臨危受命,起身接下了趙氏父子的挑戰一般,孔子作為筵席的主持者,再度從篚中取酒爵,盥手洗爵,又用酒壺將銅樽添滿酒漿,隨後才面朝北面,獻於趙鞅。
這邊,高大的魯國老者收起了針鋒相對,將臉矜持地掩在寬袍大袖之後,酒水撒了卷鬚。
「赫赫師尹,民俱爾瞻,今日始知趙卿之威。」
那邊,趙鞅沒了先前的刻意傲然,也雙手舉樽,滿飲一樽。
「孔子今日所為,足以為國之砥柱矣。正如《詩》言:樂只君子,邦家之基!」
這兩位巨人雖然無法為友,但也沒有像歷史上那般相互仇視,這算是件好事麼?默默旁觀的趙無恤也說不清楚。
……
頒布了對趙無恤的賞賜,解決了須句的事情,孔子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
至於趙無恤已然滲透的西魯各邑,雖然大夫會盟大夫不符合禮法,但那是齊國大軍壓境時的不得已之舉,說到底還得怪三桓不救讓大夫邑宰們絕望。魯侯對此追加承認,如今已成既成事實,反悔也來不及了。
既然趙無恤沒太明顯地派軍進駐,驅逐大夫,那魯侯和三桓還能捏著鼻子裝作沒看到,一切等強勢的趙鞅離開後再說。
但孔子卻不能聽之任之。
於是他臨走時,又認真地問了趙無恤一句:「小司寇,陽虎,真的死了麼?」
夫子啊,你對陽虎的恨意還真是持久啊,歷史上,千百年之後嗎,他都得靠沾你的光而留名。
於是無恤也很認真地回答道:「死了,我的家臣闞止親眼所見,我當時還闞止讓送了他一句話。」
「什麼話?」
「世人莫學陽虎,兩叛其主,欲弒其君,以陪臣執國命。」
趙無恤此言或是效仿當年楚靈王的,楚靈王主盟諸侯時討伐吳國,在吳國朱方邑抓獲了齊國的昔日權臣慶封。愛顯擺的靈王大喜,於是將他五花大綁,背上插著斧鉞遊街示眾,還逼他說這句話:「切勿效仿齊國的慶封,他是個叛臣,殺死他的國君,削弱國君的孤兒(齊侯杵臼),還敢僭越與大夫會盟!」
當時口齒伶俐的慶封卻反其道而還之,遊街時大聲喊出楚靈王的醜事:「二三子不要學楚共王的庶子圍(楚靈王),他殺死兄長的孺子麇而篡奪君位,還妄圖稱霸,和諸侯盟會!」楚靈王大窘,趕快讓人把慶封的嘴堵上殺了。
所以孔丘一時間很是好奇,陽虎會怎麼回答。
經過今日的對抗後,他對趙無恤的態度在悄悄改觀,甚至連「修身齊家治國治國平天下」這符合孔門志向的豪言壯語,似乎也和當年楚靈王占卜時大言不慚的:「余尚得天下?(我能得到天下麼?)」靠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