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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一個未穿甲,只著布衣的塌鼻子武士,聽到聲音,左顧右盼看到他卿士裝扮的冠冕後眼前一亮,連忙小跑過來。
「你真是大司馬?」
「正是。」叔孫州仇看著眼前這個連披甲都沒資格的小小徒卒,高傲地抬起頭來:「將我救出來,帶我去見趙小司寇,必有重賞!」
所謂重賞,無非是幾畝食田而已,打發這些只會埋頭耕作的農夫就是這麼簡單,而貴族,只需要閉著眼等待收成後的貢獻即可。
徒卒傻乎乎地答應了:「唯。」
那徒卒倒是有幾分氣力,將車輿一把掀開,然後向他伸出了友善的手。
「快抓住我,大司馬,我拉你起來。」
一邊倒的嘈雜戰場上,那徒卒站在車輿旁伸出一隻手來。他雖未著甲,但布衣上卻掛著密密麻麻的銅章,叔孫州仇聽說過,這是趙氏武卒立功後頒發的勳章,他手黏黏地全是血,腰上別著兩把短劍。
叔孫州仇腿疼得要命,顧不上這些,伸手夠去。直到十指在空中相觸的一剎那,他才感到一絲不安……這徒卒伸出的是左手。
而他右手還握著戟!
叔孫州仇想縮回手躲避已經開不及了,那徒卒的手如同鐵掌般死死扣住叔孫州仇,不容他脫身。
說時遲那時快,戟尖從眼下划過,冰涼的碰觸,隨後是脖子處的劇痛,他的喉嚨里滿是鮮血,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隨即白眼一翻,死了。
那徒卒辦完事後,又將叔孫州仇身上的玉佩和黃金裝飾搜刮一空,隨即輕蔑地將他一腳踢得翻過身去,唾了一口後喜滋滋地說道:「司寇暗中吩咐過,見叔孫,則殺無赦,誰料正好讓我田賁撞見。乃公立功甚多,違反軍規的次數也多,現如今才是個小小卒長,能否升任旅帥,就靠你的人頭了!」
……
時近傍晚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或許不應該叫戰鬥,而是一邊倒的欺壓。
「真是沒勁……」柳下跖蹲在岸邊扒著沾血的枯草,連追擊的興趣都提不起來。
從大野澤順流而下的是盜跖、徐承率領的舟師,這幾個月來,趙無恤用盜跖那些打家劫舍的老底子,又讓徐承新造了幾艘船,西魯舟師漸漸成型。此番他讓臂張弩士登船戰鬥,下船追擊,反正敵軍休想越濟水半步。這種兩棲戰術讓人措手不及,將敵軍中的精銳季氏、孟氏之卒嚇退,他們當居首功。
從北面來的那數千人則是武卒主力,他們在趙無恤帶領下回到了鄆城,然後又由虎會、虞喜等人北上桃丘、須句,一方面是控制重要城邑須句,提防齊人干涉,另一方面是作為側翼的奇兵。
冉求被要求原地駐防,趙無恤也不想逼他與老師、同門為敵。
這時候,戰果陸續送了回來,送到濟水河中作為指揮中樞的那艘中翼上。
「大司馬叔孫州仇死於亂軍之中,真是可惜。」趙無恤揮了揮手讓傳令吏退下,心裡對此很是滿意,嘴上卻習慣性地惋惜了幾句。
叔孫州仇既死,那三桓中最矮的山峰便崩塌了,這對於趙無恤設想的戰後格局極其有利。
而聽到這個消息後,孔丘那張本已經如同死灰的臉上又黑了幾分。
他長太息道:「大司馬雖然不堪,但也算一個守成之主,誰能料到他竟然死於戰陣之上,叔牙、叔孫穆子、叔孫昭子、叔孫成子之嗣絕矣?」
趙無恤道:「馬革裹屍,不正是作為武職者最好的下場麼?我會厚葬他的。」
孔子現在也做不了任何事,他只能做擅長的譴責,於是便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可不信小司寇只準備了一套棺槨。」
「的確不止。」趙無恤笑容無害:「戰陣上箭矢無眼,總有意外發生,不事先準備好的話,倉促之間若怠慢了屍身,倒是我的過錯了。」
孔丘眼中起了寒芒,他指著河對岸密密麻麻的降卒,還有一臉狼狽,朝這艘中翼不住稽首求饒的大夫們,質問道:「想來大司馬只是第一個死者,小司寇,你莫不是打算在濟水東岸將三卿、諸大夫都趕盡殺絕不成?」
趙無恤搖了搖頭:「夫子誤會我了,我不是屠夫,我能殺人,亦能活人……」
他這話說的沒錯,三桓和魯國大夫們風聲鶴唳,逃跑期間自相踐踏死傷無數,趙兵窮追不捨,所以跑不動的敗軍原地降了泰半。但除了少數幾個趙無恤點名的必死人物外,對大夫和士們,趙兵未下狠手,願降的統統押到濟水邊蹲著。
趙無恤已經不再是見了血就上頭的戰場初哥了,他現在即便滿眼都是殷紅,卻依然很冷靜。
殺之有利,則殺,無利,則不殺。殺一人則萬人喜,則殺;殺一人則舉國怨憤,則不殺。
他作為一個外來戶,已經夠被魯人排斥的了,要是再扮演一個毫無必要地胡亂殺人者,必然會引發不滿。為親朋,為血親,為主君復仇的風氣,已經在中原大地上萌芽了……這也不利於戰爭之後的安排。
戰爭只是政治的延續,此戰的目的是將三桓擊潰,將魯國大夫們打服。肆意殺人能帶來恐懼,帶來威懾,但也會讓你永遠失去人心。
在立足未穩前,人心向背的確是決定政治生命的因素。
陽虎倒台的事情就在昨日,前車之覆,後車之鑑,掌控一國之政,必須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謹之慎之,而不是為了一時的得意忘形大開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