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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魯人也認為他失去了利用價值,停止了資助。親信們走的走,死的死,在魯國找到的姬妾還把僅剩的一點錢帛全給偷走,沒過多久他便被逐出那棟寬敞大屋,搬到了陋巷裡。
從那時候起,庚輿便死了心,他對身邊唯一剩下的老僕說道:「我連一座有廳堂的宅邸都奪不回來,何況莒國乎?」
之後,他們便開始了艱難的歲月,夜間夢到還當國君的歲月時,庚輿也會老淚縱橫,雙手顫抖,但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吧。在魯國的歷次政變里活下來算他運氣,唯一的指望,便是死後能歸葬母邦,埋到能聞見大海氣味的地方。
在咽盡最後一團難嚼的麥飯後,老僕取了一個掛在屋檐下的木瓢,從旁邊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恭敬地遞給主人。庚輿接過一口飲盡,這才滿足的舒了口氣,眼角的餘光瞥向了屋內掛著的那把劍。
庚輿不說話,老僕也不說話,只是不急不緩地過去將帶鞘的劍取下,雙手奉給主君。主僕倆人相依為命這麼多年,主君的習慣他瞭然於心,朝食過後,就要開始擦劍了。
庚輿愛劍如命,愛它勝過了美人,勝過了神明,甚至愛過了邦國。他在莒國時暴虐而好鑄劍,四處尋找吳越的工匠,亦或是楚國的相劍士,每鑄成一劍便常拿人來試劍鋒利與否,一開始是用隸妾,再後來是用宮婢,最後是上街斬殺看著不順眼的國人,甚至是大夫家眷……
他因劍失國,逃亡時別的不帶,卻緊緊抱著這把從越國購來的寶劍。幾年來,為了在莒國收買支持者,庚輿賣掉了所有的珠寶。到如今,連賤賣貼身玉佩所得的錢帛也全部花光,唯獨這把價值連城的寶劍他死也不賣!
長劍橫於膝上,庚輿看它的眼神,就像血氣方剛的青年看著懷中少女一般,長滿斑點的手拿著柔軟的皮革,輕輕地磨擦它,擦去那些在雨季里長出的暗淡銅綠。
他能老,但它不能老!
待到摩擦數遍後,劍身上暗淡的光芒仿佛一掃而空,上面布滿了規則的黑色菱形暗格花紋,劍格正面鑲有藍色琉璃,背面鑲有綠松石。劍身修長,有中脊,兩從刃鋒利,前鋒曲弧內凹,莖上兩道凸箍,圓首飾同心圓紋。
這是正宗的吳越寶劍!能換有市之鄉一、駿馬百駟的寶劍!
至此,白髮蒼蒼的庚輿才吁了口氣,心滿意足地看著手裡的寶貝,感慨道:「劍者,百兵之君也!可惜不能親眼目睹傳聞中的天下十大名劍。」
然而就在他這聲讚嘆響起的同時,幾頂黑雨傘正好在他的小院門口停下來,數人也不敲門,直接大刺刺地推門而入!
……
披著蓑衣清理院內溝渠下水的老僕手持木棍,警惕地盯著來者,但卻被庚輿喝止了。
趙氏入主曲阜後,內城治安極好,盜匪竊賊絕跡,一般這種情況,應當是幕府僚吏在辦案。
果然,庚輿沉默地看著一隻乾淨的官靴從其中的一頂雨傘下方伸出,在曲阜這黑雲壓襯的色彩中,顯得異常奪目。
官靴之上是黑色的官服,再往上,則是一張年輕的臉龐,刻薄的嘴唇,兩撇矢狀的鬍鬚,鷹勾鼻子,錙銖必較的眉毛,還有深邃冷酷的眼神。
此人面相叫人難以忘記,但庚輿的目光卻緊緊盯著來者腰間,除卻佩劍劍鞘外,那根帛帶上還拴著一隻漆成黑色的獬豸牌。
傳說獬豸具有很高的智慧,懂人言知人性。它怒目圓睜,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發現奸邪的官員,就用角把他觸倒,然後吃下肚子。於是幕府的士師門佩戴白獬豸,負責在公堂上判人清白;監察吏們則佩戴黑獬豸,負責巡視各縣,懲戒貪官奸邪。
來人正是讓魯國群吏聞風喪膽的幕府監察署長吏,闞止!闞子我!
闞止從黑傘下走出,任憑秋雨淋濕官袍,他腳步輕盈的走進屋檐下,然後對著庚輿行了一禮,說道:「闞止見過莒君。」
他身後跟著數人,腰間都帶劍,深衣里甚至披著甲。沒看錯的話,個個都是武卒里的使劍好手,而且經驗老道,一進院子,他們就分列站開,堵住了任何一處可以奪門而逃的破綻。
庚輿目視老僕,搖了搖頭讓他退下,自己則又看了看手裡的銅劍,這才回答道:「我哪還當得起莒君的稱呼,只是一個落魄而逃的失國之人而已,這半年來若非大將軍在巷外派兵庇護,別說每餐能加條魚,只怕我早被莒狂派來的刺客殺死幾次了。」
「原來莒君知道。」闞止一笑,剛入曲阜,趙無恤就將庚輿等別國流亡到魯的人好好保護了起來,一開始他覺得這是養一群閒人吃白飯,直到今日才知曉主君的遠謀可不是自己能揣測的。
庚輿張開嘴慘笑道:「失國之人若是再不敏感些,在這異邦里難免屍骨無存。闞長吏嫉惡如仇,殺貪官污吏如屠狗的名聲,連我這個隱居在陋巷的老朽都知道,但你我卻是第一次相見,無事不登門,不知前來所為何事?」
「來慰問下莒君。」闞止見庚輿比自己想像的要淡然許多,不免有些無趣,或許二十年的流亡磨去了他的所有鋒刃稜角。
他微微停頓,又接著說道:「並替大將軍向莒君借一樣東西。」
庚輿眯起了老眼:「不知大將軍所需何物?」
闞止也不言語,而是解下佩劍,左手平舉劍鞘,右手輕輕將它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