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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寇聽說陽子想看《穆天子傳》了,便差我將這本手抄的紙書送來……」
「紙書?」
陽虎接過來後十分驚異,比起笨重的竹簡而言,紙書是幾十張上好的楮皮紙用魚膠粘起來的,它入手輕巧,上面墨跡不散,在陽虎快速翻閱時嘩嘩有聲。內容字體小巧,而且還有對陽虎這種識文斷字不精者極其友好的圓點在上面,將句子分隔開來。
「此物也是戰後新做出來的,上面的黑點,司寇管這叫標點。和竹簡上每一片只寫一句話不同,紙張上的字更小,每一列的句之間要有標點,否則只有博學之人能通讀,初識文字的軍吏和佐吏便要乾瞪眼了。現如今只是簡單的圓點,日後或許會弄得更複雜些。」闞止如此解釋。
「善,此物甚好。」去年在魯國發生的簡牘與紙張之爭,陽虎也曾聽說過,如今看來,紙張做成的書替代竹卷恐怕是大勢所趨的。
但他並無對這卷充滿傳說的消遣之物產生太大興趣,隨手往旁邊一扔,直視對面官路亨通的青年。
「子我將我扔在此處一月有餘,不聞不問,今天便陪我暢談幾句何如?我當年曾權傾魯國,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你是否覺得我極為可笑?」
沒錯,闞止為人自持甚高,他從少年時就見識過陽虎的不可一世,幾年前陽虎征衛路過闞邑時,對被父親拉出來顯擺為「神童」的闞止不屑一顧,稱之為:「魯城街巷隨便尋一童子都能勝過這邊鄙小子。」
如今陽虎卻淪落如此,所以在接納趙無恤派他安置陽虎的任務後,闞止雖不敢公然報復,卻也是帶著些戲虐的心思的。
他呵呵笑道:「陽子休要多想,君已經去齊入趙,日後定為中軍佐重用,小子怎敢如此?」話雖如此,他唇角的笑意卻並未消失。
「只是我聽說陽子善於栽培人才,敢問一句,你如今覺得小子是可樹之才了麼?」
陽虎經常自誇善於「樹人」,可他栽培的人才到頭來卻統統反目,闞止在諷刺之餘,也想說,基本是當年你若是能看清我的才幹,今日我或許能多待你尊敬些。
陽虎自然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便故作慚愧地說道:「我在魯國時,栽培過三個人,其一做了少正,其二做了邑宰,最終登上小宗伯之位(他消息滯後);其三獲得了城邑,一路當上了小司寇,位列西魯大夫之首,連三桓都要忌憚幾分。等到我在魯獲罪,此三人都起來反對我,做少正的在朝堂上反戈一擊,羅列了我的罪名;做宗伯的恨不能將我戮殺於廟;做司寇的更過分,一路追索我到五父之衢,最後卻又放虎歸山……」
「由此看來,我太不善於栽培人了。種植橘柚,吃起來是甜的,聞起來是香的;種植枳棘,長大後反而刺人,所以世人要以我為戒,君子栽培人時要慎重啊。」
他話語一轉,笑著問道:「就是不知道,子我是被趙小司寇栽培的橘柚呢,還是枳棘呢?」
闞止一愣:「此話何意?」
陽虎笑道:「既然趙小司寇能讓你經手我的事情,或許在你想來,自己肯定是他最信任的人,是麼?」
不等闞止回答,陽虎又道:「但據我所見,你還是比不過名列第一的張孟談,他是趙小司寇謀主,被賦予的都是獨當一面統轄數邑內政,謀於兩軍交鋒的大事,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實際上,小司寇哪一條妙計沒有他的參與?還有第二的端木賜,此次大戰,萬餘趙兵的開銷錢糧都是他一手輸送,還說服曹國參與看上去必敗無疑的趙氏一方,既是計相,又是行人,這種王霸之才真不知道趙小司寇是怎麼找到的。至於你,平日做的最多的就是跟在趙小司寇身邊做一傳話的佐吏,亦或是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休得胡言!」
實話最刺人,闞止雖然有才幹,可畢竟才十六七歲,被老練的陽虎戳到了痛苦,不由勃然大怒。
陽虎卻像一座山似的壓了過來:「你以為自己真有才幹?早在數年前第一次見你時我便看透了。你這人自作聰明卻不顧大局,貿然與趙卿和趙小司寇重用的人結仇,和我當年到處惹怒齊、衛、宋、魯卿大夫有何區別?你非但不自省,今日竟還想看我的樂子,豈不可笑?」
「照你這般下去,最後恐怕會被端木賜等孔門之人聯手打壓,萬一你反擊過當,做出了讓趙小司寇厭惡的事情,大概就是個背主逃亡的下場,成為被主人拔除踩到腳下的枳棘,能比我好上幾分?今日陽虎之事,就是你來日之期!」
闞止徹底被陽虎震住了,那桀驁不馴的眼神,那犀利的言語,這個月本以為他會落魄,會低聲下氣,可沒有,這仍然還是那個縱橫魯國,誰也招惹不起的噬人猛虎!
壓服這個囂張的小輩後,陽虎整了整衣襟,淡淡地問道:「子我今日到此,恐怕不單是為了送書和看我笑話的吧,趙小司寇將我關了一個月,如今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闞止木然的表情收斂,態度卻變恭敬了許多,他拱手道:「無他,等再過些日子,陽子便可隨中軍佐去晉國了,功名利祿就在眼前。但陽子想要成為趙氏家臣,首先必須更氏,易名,蒙面,這就是司寇的要求!」
……
「更氏,易名,蒙面?」
陽虎苦笑不已。
他的性子已經被這一個月的「隔離」消磨得差不多了,闞止的這番話換了以前,肯定會讓他博然大怒,如今卻只是濃須微微顫動了一下,心裡一片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