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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突然被官吏登門到訪,他心裡還是有點緊張的,但畢竟見多識廣,面色絲毫沒有改變,他請外面的人稍待片刻,他回屋內將魯縞絲衣換掉,穿著一件陳舊的羊皮裘,狠聲囑咐妾關門好好呆著,隨後就換上笑容,乖順地跟著門外的人往縣寺去了。
他已經做了種種猜測:是自己從樓煩買了牛馬歸來時未在邊塞交稅的事情暴露了?是往日庇護自己的縣吏倒台了?亦或是偷偷運送銅錫農具到代國的事情被察覺了?
猗頓本以為見自己的應該是一個中等的吏,能隨意打點過去,若是霍人的縣大夫,就有些麻煩了。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剛進縣寺,趙氏的家主,晉國的上卿,魯國大將軍的主父趙無恤,已不耐煩地坐在堂上等他了……
此時的猗頓年紀不到三十,遠沒有成長為歷史上那個與范蠡並列的巨賈,乍聞眼前的貴人是趙無恤,頓時面色大變,雙腿一軟,下拜道。
「上卿!小人一向為商本分,冤枉啊!」
趙無恤心中好笑,正所謂「陶朱、猗頓之富」,未來馳名天下,甚至能獨立出資開挖運河,承包了整個晉國牲畜貿易和半個安邑鹽池,讓諸侯卿士也得禮敬三分的商業巨子,如今卻是個剛起家不久的年輕商人啊……
他一隻手虛抬道:「吾召你前來不是問罪,而是要問問你,對樓煩可熟悉?」
猗頓一怔,知道自己想多了,便立刻擦去差點奪眶而出的淚花,笑道:「熟悉,自然熟悉,小人一年裡要來回好幾次。不知有何能為上卿效勞的。」
「熟悉便好,吾要找一個熟識塞外地形、部落、風俗的人來諮詢,你且坐下,將你所知的統統說來,不得遺漏!」
猗頓便順從地坐在堂下,他雖然經商小有所得,但仍是個小人物,除了當年與子貢有一面之緣外,與上層大人物並無交集。如今突然被趙無恤召見、賜座、問對,一時間有些飄飄然,又有些忐忑不安。
「聽說端木賜就是得到趙上卿提攜,才從一介普通行商成為巨賈,又成為能讓諸侯分庭抗禮的風雲人物的……莫非我今日也要走好運了?」
他就這樣結結巴巴的,將自己所見所聞你的樓煩,盡數道來……
「樓煩年代久遠,殷商之時便居商正北,周成王時還向宗周進貢過星拖。」
趙無恤問道:「星拖是何物?」
猗頓殷勤地解釋道:「便是玉飾的旌旗,樓煩之地有一山產玉,水流將玉石衝下,在河邊就能撿到,但色澤遠遠不如霍山之玉。」
「你知道的還蠻多,倒是和子貢有些類似,與一般只知道求財的商賈不同。」趙無恤笑了笑,比手讓猗頓繼續說,殊不知光是這句讚揚,就讓猗頓欣喜若狂。
猗頓畢竟不是一般人,慢慢地也不緊張了,開始把塞外的風光講得有聲有色,不知不覺連身後的黑衣侍衛也被他的敘述所吸引。
「時至今日,樓煩的活動範圍西起大河,東到桑乾,南臨呂梁山,北至陰山,以畜牧為本業。他們的牲畜較多是馬、牛、羊,也有驢、騾等。樓煩人勇猛善戰,兒童即能騎羊,拉弓射擊鳥和鼠,稍微長大就能射擊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都能拉開弓,全都披掛皮甲,騎著駿馬。」
「樓煩可有城郭農田?」
「有!但不多,小人聽樓煩人自言,說祖先原本追尋著水草而遷徙,但漸漸也開始在呂梁山北麓和大河沿岸有一些木牆城郭,效仿晉人從事農業,與北上的商賈貿易,用牲畜交換農具和種子。」
趙無恤一笑:「你就售賣這些東西給樓煩,獲取牛羊?」
「唯……」
「可曾販賣過兵器?」
猗頓凜然,心臟狂跳,指天發誓道:「晉陽大夫有過禁令,出塞貨殖者,毋載鐵、金、錫、革、箭、犁,小人一向守法,豈敢公然違背,絕不曾有!」
趙無恤不置可否:「我也只是問問,沒有最好。你繼續說,樓煩有幾部,各部間的關係如何?」
「樓煩有十多個部落,每部從數百到數千人不等,互不統屬,各有首領,稱之為『君長』,沒有文字和書籍,只用言語來約束部眾的行動。」
趙無恤點了點頭,看來樓煩的習俗和後世的遊牧民族並無太多區別,但由於生活在山西西北部,與晉國距離較近,受影響開始逐漸定居,這種情形和代、中山類似。大概再要一百年時間,樓煩各部就能統一成一個鬆散的聯盟,成為趙武靈王時的邊患之敵,又被趙國征服,接下來幾百年裡,中原諸侯紛爭,楚漢之交時,還出了不少樓煩籍貫的勇士。
樓煩的情形他知道得差不多了,那個計劃也慢慢在心中成型,只待明年時機成熟,至於眼前這個商賈嘛……
的確是個可用之才,有膽有識,假以時日,或許又是一個子貢!成為自己除陶丘外的另一個錢袋子!
嗯……雖然德行比不了子貢,但趙無恤擇才,德行只是次要的參考條件,商人嘛,要求那麼高幹嘛……
趙無恤突然笑了,拍著手裡的卷宗,對猗頓道:「代國與晉國敵對,所以我讓董子在句注塞進行限制,杜絕與代人的貿易集市,好讓代戎得不到中原的兵器、農具,讓他們窮困窘迫。但代人又迫切需要這些東西,除了向東邊的燕國,東南面的中山求索外,就只能通過商賈走私了,而你,就是霍人最大的走私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