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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匆匆來到官署,又紛紛告假離開。
公西赤剛從悶宮出來,連禮服都來不及脫,就直接打馬奔去;子貢交待完公務,這才親自駕車,車輿里坐著兩個滿臉焦慮的同門;為大將軍養鴿子的公治長沾著一身鳥毛從園囿里出來,身後一群鴿子鳴叫著跟隨;而剛巡視春耕歸來的大農丞樊須紅著眼,連水也來不及喝一口,就步行跑了出去。
最後,只剩下要去費邑上任縣令的宰予滿腹心事地走進大將軍府求見趙無恤,將此消息告匯報了他。
「主君,夫子他要走了……」
……
他的家宅在內城一處里巷深處,在戰亂里倖免於難,它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黃土為牆,足見主人的清貧。這日清晨,穿著一身粗布衣服,戴著斗笠,手持枯黃竹杖的老者走出門,輕輕闔上裡屋的門。
院子裡有三間屋舍,往年被求學的弟子們住的滿滿當當,清晨時誦讀禮樂的聲音會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喚醒里閭的合唱。如今卻人去屋空,沒幾人居住,弟子們大多被大將軍幕府徵辟去做基層小吏了。
角落中有菜圃,卻沒灑下新的菜籽,有雞蒔,裡面卻僅剩一堆雞毛和糞便。已經沒有管這些東西了,這幾個月,他的起居都是弟子顏回照料的。妻子和一雙兒女都在陬邑,那裡有食田,有尊重他的鄰里,還有幾名弟子幫襯著,所以不必擔憂。
再推門入里巷,一輛兩馬駕轅的馬車等在這兒,顏回腰上別著喝水的瓢,一手捏著竹簡,就著晨曦閱讀,另一隻手則在輕輕撫摸馬兒,安撫它的不安。
一臉虬髯的子路站在旁邊,他身上背著行李,腰間別著劍,發現夫子終於出來後,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夫子,要走了麼?今日天氣不佳,要不要緩幾日,等春雨停歇?」
孔丘回頭看了看徹底空無一人的家,又抬頭看了看陰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氣,嗅到了一絲不舍和動搖:「不必了,走罷。」
……
他杜門不出,苦苦思索了數月,直到開春後才若有所悟。在去意已決後,他特地把整個魯城繞了一圈。
他在城樓上眺望曲阜,這座五百年古城經歷了多少風和雨,里閭里的古井,斑駁的夯土牆角,城門上的鈍器劈砍痕跡,童子們玩鬧的市坊……
孔丘喜歡這座由周公選定,伯禽建造的都邑。
外人看到的是魯城的狹隘,魯人的小器,但生活時間長了,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的禮樂和冷暖不一的人情味。
孔丘祖上雖然是宋人,卻早已紮根於魯邦,他雖然來自陬邑,卻已經將曲阜當成了自己的故鄉。
現如今,孔丘卻要走了,再度離開這座生活了數十年的都邑,離開他熟悉的家……
不,不再熟悉了,幾月未出門,孔丘赫然發現,這座都邑已經有了諸多改變,變得他認不出來。
清晨時分的曲阜早已醒來,最為熱鬧的是東西兩市,朝時而市,以各地商賈為主。在子貢對商業的扶持下,從曹國、宋國、晉國甚至是吳國流通來的貨物數量更大,種類更多。
過去魯國行政混亂,國君沒有權威,三桓也沒有意識,所以沒有自己的鑄幣,市面上普遍以兩串十個的海貝為「一朋」來進行交易,亦或是用刀幣。然而無論是刀幣還是海貝,都是齊國出產的,相當於魯國的經濟被齊國死死扼住,還損失了不少貨幣交換的差價,子貢每每想提及,都痛心疾首。
如今可好了,商賈們不再讓隸臣背著大籮筐貝幣來交易,而用上了在西魯流通的趙氏圓錢。它外圓內方,既美觀,又實用,而且有不同的面額適應不同場合,在幕府的強制推動下,迅速將齊刀幣淘汰出曲阜,傳遍魯國只是時間問題。
不過除了熱鬧的兩市外,因為天氣緣故,其餘地方卻沒什麼人走動,只有執勤的兵卒在牆垣上警惕地觀察著城裡的一舉一動。自打趙無恤入主曲阜後,一群操西鄙口音的邑卒便接管了曲阜各門的防務,騎從在街上巡邏,以至於治安出奇的好。而宮中更是換上了精銳武卒,他們名為趙無恤獻給魯侯的宮甲,實則卻是挾持國君的殺手鐧。
過去趾高氣揚,乘廣車,穿魯縞,戴高冠的大夫們在街頭已經很難看到,取而代之的人行色匆匆的黑衣黑帽小吏。他們不是公家的人,而是幕府僚吏,領著俸祿,接管了大夫們的工作。
僚吏們出入於各個官署,在城門口貼上紙做的告示,大將軍府這幾個月來不斷頒布新的命令,什麼縣制,什麼亭驛,什麼成文法,什麼軍功授田……新事物一件接著一件,前兩者孔丘不反對,但後兩項,與孔丘的信念違背,尤其是所謂的軍功授田,他知道這意味著井田再也不可能在魯國復興了。
在孔丘看來,趙無恤創造的好處,遠遠不足以抵消他帶來的「壞處」,魯國人將得到短暫的利,卻失去了長久的禮義。
「當初我為何會覺得趙無恤是吾道中人呢?實際上,他與他那鑄刑鼎的父親一樣,都是傾向於嚴刑峻法,僭越禮儀的功利之君……」
總之,望著曲阜的變化,孔丘知道,支撐他留在這裡的禮樂已經徹底崩塌了,這個國家會變得越來越陌生。
這是全新的魯國,已經用不到他這個舊觚了。
還是離開吧,去更廣闊的天地里,或許有機會尋找道的真諦,禮的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