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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徒自信能贏?」
季孫斯有些心虛,但還是嘴硬:「趙氏主力不在魯國,還是有機會的。」
少正卯挺了挺肚子:「齊國四萬大軍南進時,我以為趙無恤要輸;戰後齊國封鎖西魯經濟,不准鹽貨出售時,我也以為趙無恤要輸,所以現如今,我已經不敢胡亂判斷了。」
「那在大夫看來,如今應該怎麼做?」孔子冷冷說道。
「趙無恤志在歸晉……」
「他現在哪有半分要歸晉的樣子!」叔孫州仇主邑沒有到手,正是暴跳如雷的時候。
「在我看來,他只是想要一個穩定的退路罷了,這樣,若是君上能將西魯分封給他,再允諾他一個卿位,如此一來,趙無恤利益有了保障,便會放心歸國,魯國的局面便能維持下去……雖然,三卿會過得艱難些。」
叔孫州仇也瞪大了眼睛:「少正大夫,你莫不是已經投靠了趙無恤?」
「我只是為汝等分析形勢而已。」
「那樣的話,魯國社稷便亡了一半……」孔子搖頭,這是他無法接受的,魯國的卿大夫權力太大了,有了三桓還不夠,居然又要多出一個更勝三桓的強卿,而且還是外國人?
孔丘知道趙無恤的能耐,他能讓治下民眾安居,也能抵禦外辱,若他能安心在魯國呆一輩子,孔子甚至會支持他獨掌大權,只要他不邁過竊國的底線即可。但惟獨有一點,正如叛徒宰予所說的,趙無恤的治道與孔子似同而異,甚至是完全相左。
他的志向太大,遲早要捲入更多戰爭,會把魯國引上一條充滿荊棘和鮮血的道路。他的目光太遠,看孔子推行的周禮,仿佛是在看一個小童子用泥塑的俎豆玩鬧似的,他仿佛覺得,自己隨時可能將手裡的器具摔得粉碎……
孔丘不否認,趙無恤絕頂聰明,但是,他不過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冠者。
執念,心中苦苦追尋了四十年的執念讓孔丘相信,只要能削弱卿大夫,讓國君掌權,周禮是能夠在魯國全境復興的!
他已經年過五旬,自詡也知道天命,再過三年,恐怕就沒有搏一把的心力了。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做給他們看看!
「少正大夫,你真的不同意墮四都之事麼?」
「沒錯,我不會同意。」
「你恐怕是誤會我了,大夫。」孔丘說,「這是命令,而非請求。若是不允,那就請閉門三月,不見外客,因為此事事關機密。」
少正卯大笑:「汝等所謂的機密漏洞百出,趙無恤的探子遍布曲阜,恐怕早就得知了消息。我非但不會閉門,還會每日在樓闕上鼓瑟,坐待你落敗那天的表情。」
他還把我當成訥訥不得志的窮士,孔丘想,面對他的無禮和不屑,會被幾句話嚇住,面對他的反對,會一笑置之,他只能期望一夜安睡能帶給少正卯理智。
但孔丘的期望在第二天早晨落空了,他發現少正卯召集了自己的弟子,去為民眾宣講,質疑孔丘的為政乃至於為人,預言他會將魯國帶入危險的境地。
這將給孔丘本已舉步維艱的行政帶來威望上的毀滅性打擊。
當孔丘陰著臉站在他們聚集的榕樹下時,周圍的吵鬧聲戛然而止。
「少正大夫,」孔丘道,「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遣散眾人,回家中閉門。」
少正卯指著孔丘的鼻子:「該閉門的是你,仲尼,我承認你講學很有意思,你門下的弟子們一度來投,沒幾日又跑回去了。但你不該為政,你的克己復禮根本不適合這季世,非但不能興邦,且會亂國。辭去職位,閉門撰述去吧!我是你的對手,所以知道你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做一具廟堂里泥塑的像,做一個遇到奇聞異事受為政者諮詢的人,這就是你這種人最適合呆的地方。」
孔丘很少生氣,但此時此刻他語氣生硬:「少正大夫,你拒絕遵從我,魯國大宗伯,代相之命?」
「在魯國,連國君和三桓說話都不怎麼管用,何況你這個野合而生之人?」少正卯不假顏色,他黑色的眼睛緊盯著孔丘,表達自己的不屑。
少正卯的弟子們刻薄地笑著,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民眾也開始大笑。
「那好。」孔丘突然間不生氣了,反而渾身輕鬆,他向擔任季氏家宰的子路點頭示意,「將少正大夫押起來,帶到宮闕前去!」
……
宮闕,高大的魯國雙闕,西觀與東觀所夾的地方,孔丘傲然而立。
記不清多少次了,他在這裡來來回回,多半時間是個仰望的路人,可現如今,他已經邁入兩闕之間,相魯,一定程度上執掌了國命。
面對闕上面帶疑惑的國君,面對聞聲趕來的三桓,孔丘講述了事情的緣由。
「一如少正卯所言,趙小司寇羽翼已豐,墮四都之事,必須諸卿大夫態度一致,才可能推行下去,曲阜不允許異樣的聲音存在,所以丘建議,將少正大夫……」
三桓和魯國大夫們看著孔丘,眨著眼睛等待下一句話。
關進監牢?他也許會這樣說,在眾人看來,孔丘一直是笑眯眯的和藹老者,不是一個能下狠手的人。
的確,孔丘毫不懷疑,在那陰冷的囹圄內蜷縮一天或是十天,會讓少正卯渾身發抖,高燒不退,乞求得到釋放。然而一出獄,他又會開始出言反對孔丘制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