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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下去後,又有人提問了,是身高僅有五尺的學生高柴,他略帶猶豫地說道:「夫子的學說極其弘大,所以天下沒有國家能容得下您。夫子是否可以稍微降低一點標準呢?」
孔子搖了搖頭道:「柴,你聽我說,優秀的農夫善於播種耕耘卻不能保證獲得好收成,優秀的工匠擅長工藝技巧卻不能迎合所有人的要求。君子能夠修明自己的學說,用禮樂來規範國家,用道義來治理臣民,但不能保證被世人所理解,如今若不修明自己奉行的學說卻去追求被人接納,那就背離我的志向了!」
眾人緘默不言,弟子們再度在心中嘆息,夫子,還是太過固執了。除了原憲、漆雕開等一批以詆毀反對趙無恤為主要目標的「君子儒」外,其實其餘弟子都希望夫子能早日與趙氏和解。那樣的話,無論是為官還是安逸富庶的生活,晉、魯、宋、衛、莒都能對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夫子何苦跟自己的女婿彆扭呢?一彆扭就是四年……
就在他們搖頭嘆息,為夫子想不通之餘,正好外面子路又風風火火地走了回來,對眾人喜笑顏開道:「子淵回來了!」
顏回正好跟在子路後面,他感覺全身肌肉酸痛,像是有了發燒的前兆。去周圍探路時,岩石也擦破了他的雙手,他在半道上用木刺挑出一個個爛掉的水泡,然後恢復了恬淡的笑容,舉著從山裡農戶苦苦哀求才討來的米,對眾師兄弟們說道:「有米了!我這就進去煮,先讓夫子食用。」
……
是啊,何苦呢?
等眾弟子退下後,孔丘臥於勉強能遮風避雨的山腳破屋內,心裡也在發出疑問。
去年臘月,他接到女兒孔姣來信,說自己有孕時,孔子露出了會心的笑,起身在屋內踱步數圈,想著要給外孫取一個怎樣的名,如今,她已經懷胎六月了吧?
但為君子者,親情要講,原則性的問題卻絕不容妥協!雖然孔姣也在信中懇求他接受趙氏之邀,去鄴城居住,在那裡可有廣廈千萬間,讓孔門弟子居住歡顏,還可以閱覽群書,有良好的講學環境,可以讓孔門之學在晉國也發出一個芽來。
但孔子還是斷然拒絕了。
因為他已經差不多猜到趙無恤的目的的,此子乃天生的竊國大盜,不但要竊取魯國,還要竊取晉國。更可悲的是,伯禽和唐叔虞的家國社稷,真的很可能會落入趙氏手中。
這與孔子一向推崇呼籲的東西完全相悖,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
雖然,他也明白家的誘惑,親人的誘惑有多大。
在草蓆上眯著眼,感受著屋外猛烈的陽光,想必千里之外的魯國也是藍天萬里無雲。
「暮春三月,天高雲淡,好想和子晳一起,穿上春服,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去沂河裡沐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風,一路唱著歌走回家啊……」
幻想中,明亮湛藍的沂河從山下淌過,在陽光下泛起粼粼波光。自己還能見到這樣的景色嗎?在家鄉魯國時他才感到自己是完整的。
繼昨日的那幾口彘肉後,他就沒再進食過,飢餓不但折磨著他的弟子,也折磨著老人的肉體和精神,他的意識開始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也許我現在正在緩慢地死去。」孔丘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夏人殯於東階,周人於西階,殷人葬於兩柱之間,若就這樣困厄死去,他希望能以殷人的禮節下葬。棺槨三寸,被無數撮黃土掩埋,立一個墓碑即可,中原人都以此來給生命畫上句號。
可要是孔門弟子在這裡全滅,誰還會給他樹立起封土呢?可能只有一個衣冠冢了,也許是遠在魯國的妻兒吧,也許是嫁到晉國的女兒罷,他最不希望的人就是趙無恤。
若是如此,我還不如成為豺狼和吃鴉雀的食物,他悲傷地想,「而屍蟲則會在我的胸腔上鑽出洞來。」
人死後又會怎樣呢?
如果傳說中的司命前來奪走他的性命,帶他回到殷人所處的兩柱之間,他就能夠和未曾謀面的父親、祖先微子啟等人重逢,變成鬼。孔子不盡信鬼神,但作為殷商之後,卻又不能不信。雖然人看不見,也聽不到,但卻無處不在,好像就在人的頭上三尺,又好像就在人的左右,為鬼為靈,馳騁在星空中,直到永遠……
就在他迷迷糊糊間,孔子卻聞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香味,整個人頓時就醒了過來,緩緩轉過身,卻看到顏回蹲在陶釜邊上,用手抓鍋里的飯吃!
他因為食物而熾熱的心,頓時就涼了……
困厄,真的會讓原本的君子失去本來的面貌,做出小人行徑麼?
這一次,孔子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初衷來了。
……
「夫子,飯熟了!」
孔子翻過身,緩緩點頭,假裝沒看見顏回抓飯吃的事情,起身說道:「我剛才夢見先祖,故在吃飯前先要取一點飯祭奠一番,但食品要特別潔淨才行。」
顏回是老實人,立刻下拜稽首解釋道:「不可!方才有煤灰飄到釜中,我用手將其扣出來,上面沾了一些飯粒,見扔了可惜,就吃了下去,釜中之飯已不潔,不可祭先人。」
孔子孰視顏回的眼睛,只見到了一片清明,便嘆息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識人殊為不易,我差點就錯怪了回,果然,要了解一個人本來就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