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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指責來得極其迅猛,趙無恤身後的眾人都呆了半響,反應過來後都恨不能拔劍將那囂張的狂士手刃,那人也不怕,說完後繼續坐著不動,拾起一個梨又啃了起來。
趙無恤又一次止住他們,說道:「沒想到先生是這麼看我的……」
那狂士眉毛一揚:「我就是如此看的,你待怎樣?」
肉食者鄙!早在一百餘年前,便頗有一些國人和士存在這種看法,越是禮樂崩壞得嚴重,越是離戰國之世近,這種自視甚高,不屑王侯的人物便越多。
這種社會風潮有好有壞,好處在于思想越來越開放多元,士們有自己的人格和理念,最終造就了百家爭鳴。至於壞處嘛,則是個人都能非議貴族,主君們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想要招攬賢才的難度越來越大,常常被搶白得無地自容,還只能陪著笑禮遇之……
好在趙無恤來自後世,他有容人之量,沉吟片刻後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自述下罷,也免得先生誤會。」
「我在魯國的作為,也不想多做解釋,但只想說,一切無愧於心,從前年到現在,匡扶魯國社稷的人正是小子。若無我,則陽虎等叛亂、奪政的陪臣不知凡幾;若無我,齊國入魯,魯國民生遭殃,淪為別國隸臣者不知幾千幾萬;若無我,橫行都邑的大疫病也不會那麼快就治好,蒿里又多了無數冤魂;若無我,魯國早已在夾谷未敗而敗,國君和三桓將成為天下笑柄了……」
狂士笑道:「小司寇倒是自視甚高,不過卻也有道理,但歸根結底,你還是和陽虎一個樣,主賢明則悉心以事之,不肖則飾奸而試之。魯侯和三桓的根基都被你挖空一半了,如今尤嫌不足,又來挖宋國的了?」
「這一點先生倒是誤會了,宋國之亂,小子先前的確是局外之人,我在宋國並無根基,許多事情是控制不住的,直到司城樂氏遭難,我未婚的夫人被圍,才不得已來援。誠如先生之言,這場動亂本是野心家掀起的。但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小子來了,卻也想還宋國一個安穩的朝堂,而不是六卿政權更迭的動亂不堪,甚至讓戰火波及到這寧靜的濮上……」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狂士低著頭默默誦讀了幾遍,復站了起來,態度也沒那麼不恭敬了。
「能認識到這點的肉食者還真不多,看來小司寇也是個妙人。」他嘖嘖稱奇,突然以楚地口音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頌完後他望著趙無恤感慨道:「方才倒是我無禮了,可既然你是人中雛鳳,奈何要捲入朝堂陰謀,諸侯征伐的渾水裡?莫不如學吳國的延陵季子,安穩度日,不去理這天下紛擾。」
「身份所限,不得已而為之,我做不了季札,唯願修身齊家治國,為天下興亡出一份力,還望辛文子先生能指點一二。」
那狂人大笑道:「我什麼時候說過我是辛文子?」
趙無恤一愣:「不是麼?這不就是計然先生的居所?」
「這是文子的居所沒錯,但他這人和我一樣,喜歡雲遊天下,不在家中,我只是來尋他的一個老友。」
「那先生可知他去了何處?」
那狂人伸了個懶腰:「誰知道呢?他此時或駕小舟游於五湖之中,或訪隱士於太行之上,或尋朋友於齊魯之間,或樂琴棋於桑間濮上,往來莫測,不知去所。吾亦欲訪之,正不知其何往,又沒一口吃的,只能來啃這酸梨……」
趙無恤有一些失望,原來今日他撲了一場空:「那究竟幾時能歸?」
狂人打了個哈欠:「按照他平日的做派,歸期亦不定,若是離的近,或三五日,若是離得遠,或三五年……」
趙無恤有些無語,但今天總不能白跑一趟,眼前的人或是計然好友,只要留下他,不怕計然不尋來。於是他便邀請那狂人道:「還不知道先生名字,如今兵戈四起,還請先生隨我同至戴城,小子必美食嘉柔待之,共待辛文子先生歸來,何如?」
那狂人搖頭如撥浪鼓:「不去,不去,我寧可做一隻在草澤里拖著尾巴卻自由自在的烏龜,也不願意被製作成龜甲卜骨,供奉在廟堂之上!」
「至於我的姓名?不敢辱君之耳,僅僅是楚地一狂人而已!司寇請回吧,也不用打著將我軟禁起來以待計然的主意,若是見了他,我自然會將今日之事說予他聽!」
他道破趙無恤的打算後竟狷狷而走,朝計然屋外那片菜地走去,一邊用力拔起帶泥的蘆菔,一邊用夾雜不清的楚言縱高歌:「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趙無恤等人回到石橋,正欲打馬而走,聽到那狂人高歌,不由愣了片刻,想起先前他慨嘆的「鳳兮鳳兮」,一下子想起了這人是誰!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
那個幾年後會對著孔子縱聲而歌的楚狂人接輿,居然會在此被他遇見……
光陰荏苒,季秋九月眨眼就過了一半,南子依然沒有音訊,只是有人傳說她被囚禁在商丘桐宮高台之上,至於計然那邊,趙無恤也沒少派人去打探,但依然沒有回應,連楚狂人接輿也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