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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鵲感慨道:「不可能了,弭兵之盟還維繫的那些年尚好,但從吳師入郢開始,就老朽所見,吳楚兩國爭於攻取,兵革更起,淮漢之間城邑數屠。此番齊國攻夷儀,趙氏敗之於西魯也是一樣。敗績之軍,死者蔽草,屍且萬數;若逢饑饉之歲,則餓者滿道,溫氣疫癘,千戶滅門,這是常態。」
「何苦來哉。」
後世深入骨髓的大一統觀念,濃郁的文化薰陶,讓趙無恤眼中對無論晉、齊、秦、楚,甚至於在春秋時中原人看來是蠻夷的吳越,縱然如今互為敵人和競爭對手,卻沒有太多的此疆彼界,不會有滅其國還要亡其族的殘酷想法。
因為他知道,不用幾個世紀,當秦漢第一帝國形成時,所以以上邦國族別都會真正融合成赫赫華夏。
爭霸統一的戰爭必有死傷,但像伊闕斬首二十四萬,長平埋骨四十萬等慘重殺傷,即便是記述誇張,哪怕有其時代的合理性,但在無恤看來,每一條在戰後屈死的生命都是極為可惜的。
冠帶之國何苦難為冠帶之國?
反正他是絕不會超越自己的底線,去做「人屠」的。
以前的感觸還不明顯,但雪原之戰是趙無恤參與過的最大戰事,齊趙雙方當場死傷數千,更多的人卻是在戰後治療無效死去的。傷病營房裡的嚎哭和慘叫,還有那帶著腐敗的死亡氣息,讓巡視其間的趙無恤印象深刻,心生忐忑。
所幸有扁鵲,這才讓趙兵的傷亡降低到了一定程度。
這時代的苦難又何止戰爭一種?疫病橫掃而過,一邑二三成人口消失是常態。
無恤道:「然,正如詩言:旻天疾威,天篤降喪;瘨我饑饉,民卒流亡。本來這些是由周室天子來賑濟的,此乃為人君,為民主者必行的義務之一。可到了平王東遷後,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霸主迭興。於是扶助諸侯,防治疫病災荒的職責也落到了侯伯的身上,當年齊桓公和管子做的就極好。」
「到了晉楚爭衡時,在第一次宋之盟上也有盟約,曰: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災危,備救凶患。那幾年裡但凡王室、諸侯有災荒,晉侯或執政還是會召集諸侯共同輸粟,出勞役去救援的。」
第一次弭兵之會上的這些盟約,到了第二次弭兵之會時依然有效,那四十年算是中原不可多得的好時代了。叔向、季札、子產、晏嬰四傑輩出;老子、孔子、扁鵲、鄧析等開後世百家先河的人也成長於這時代里,並不是巧合。
「但如今諸侯也失權了,禮樂征伐由卿大夫出,說句不客氣的,晉國六卿中,除了我趙氏還心存邦國外,其餘都是樂於私戰而缺少公義之輩。於是,同恤災危,備救凶患的舉措也無人主持。所以正如晏子和叔向大夫所言,現在真是到了季世了,今歲有癘疫,萬民多有勤苦凍餒、轉死溝壑中者誰不勝數,見者心憐。我雖為卿族、大夫,也是如此。」
趙無恤說的誠懇,扁鵲也忘了方才的小小不快,他知道無恤新奇的想法和主意最多,便焦急地問道:「那小君子覺得,應當如何做,才能挽救此季世,讓民眾少些苦難?」
若是自己的到來只給時代帶來苦難,趙無恤不覺得自己和泯然歷史的那些暴君有何區別。也許,在私心爭強之餘,是該為這時代做點什麼了?
在這個理想主義者草創文明的時代,他這個滿腹現實的人時不時理想一把,也是改變世界的契機。
「饑饉疾疫焦苦,此乃臣主士人共憂患也,既然天子、霸主、諸侯都不能主持救患,莫不如……莫不如就由士人自己來救!就像夫子現在行走列國,救死扶傷一般!」
扁鵲有些灰心,他嘆息道:「就像小君子之前說的,我只有弟子數人跟隨,每到一處得先為當地大夫貴人診治,才能博得他們的好感,再施之於民眾。能救十人百人,卻救不了千人萬人……」
趙無恤身體前傾,雙手直接拍在了案几上。
「但若以夫子為首,在諸侯中號召更多志同道合的士人加入呢?若是像此番救治秦邑,接下來還要救治須句一樣,有我趙氏在背後資助呢?」
趙無恤的話為扁鵲打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老醫者的眼睛開始發亮,開始激動起來!
「若是能成立一個跨越邦國界限的醫者組織,不捲入戰事,只在戰後救助傷病,行走於民間延醫施藥呢!?」
第440章 靈鵲(下)
在秦邑,乃至於整個中原,冬至後第三個戌日可是個大日子,因為今天便是臘祭日。
按照周人的傳統,逢臘月便要圍獵,以獵獲的禽獸作「犧牲」祭祀祖宗,以求來年五穀豐登,平安吉祥。
往年這時候,據子貢敘述,趙無恤親眼所見,魯國人臘祭時「一國之人皆若狂」,正如詩言:「朋酒斯享,日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和後世的過年氣氛何其相似。
今年因為戰爭,還有那場突如其來的傷寒,秦邑臘祭的準備活動並不算全面:因為要囤積糧食,所以酒釀的不多;因為堅壁清野,民眾們也沒法去城外十多里的地方砍柴來生火。不過用煙燻走老鼠、清掃垃圾等事項,民眾們在預防傷寒時就順便做了。
秦邑大夫在傷寒肆虐時嚇得跑到郊外去了,現在疫病雖已消除,但他也不好意思立刻跑回來,便依然告病不理事。如今邑中事務就由晉國趙卿及魯國小司寇趙無恤主持,臘祭這天他們祭祀了戰爭和疫病中的死難者,向昊天祈求死者早日魂歸蒿里,不要停留在人間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