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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就將汝逐出師門!」一貫喜歡將自己的道德觀強加給別人的原憲更是咄咄逼人。
就在這時,裡屋內卻傳出了一聲蒼老卻依然有力的聲音:「憲!君子和而不同,勿要為難,讓他進來!」
是孔子,一干人等這才偃旗息鼓,恨恨地看著子張脫了鞋履,只著足衣,趨行而入。
雖然做了葉公的「上賓」,但孔丘屋內十分簡樸,除鋪陳了幾面草編的坐席、放了一個矮案、案上有銅俎陶豆外,別無他物。子張見夫子正跪坐在東邊臨窗的席上,正就著清晨陽光,全神貫注地書寫手裡的簡牘,筆則筆,削則削,他進來後也未回頭。
在政治理念無人理睬後,孔子的生活也漸漸轉移到了學術上,他正在把王子朝帶來楚國,又流散出來的典籍加以編篡。
「夫子,時值臘祭,弟子帶著了些肉乾來……」子張從褡褳里將東西取出,放在蓆子邊。他在外面也有自己的生計,每個月都會帶一些糧食和肉脯、乾菜來,雖然不多,但也能略表心意。只是每次想到這些東西夫子吃的極少,大多數還是接濟外面那群人,他就一陣噁心。
孔子嗯了一聲,也未回頭,子張也就靜靜地跪坐著,他發現,夫子的頭髮比起上次他來時,似乎又白了一些,而高大的身材,也佝僂了許多……
一時間,在陳國拜師後的十年曆程,子張歷歷在目……
在陳國宛丘拜入孔子門下時,子張才是弱冠之年,經歷陳蔡之困來到楚國後,才慢慢地開始學習禮、樂、詩、書,不過他最感興趣的,還是忠信之道。
相比在陳國蔡國時的困窘,葉縣的生活是比較舒適的,至少不必東奔西跑。
這要歸功於葉公將這裡治理得井井有條,孔子初來乍到時,也對葉公的施政理念讚不絕口。
春秋時楚國的一大困難就是人口少稀少,土地遼闊,很需要百姓填充。葉公在宛、葉築城固邊、開疆拓土的同時,也發動民眾開挖東、西二陂,蓄方城山之水以灌農田,葉民深受其利,這裡日漸繁榮的經濟和較低的賦稅又吸引了臨近的陸渾戎人和鄭人來投奔。能做到「近者悅,遠者來」,在孔子看來已經是極大的成功了,弟子們也摩拳擦掌,想要向葉公推銷自己的思想,在宛葉之地入仕。孔子也心動了,還特地讓子路告訴葉公,說孔丘是一個「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人,意思是仲尼未老,依然能做事。
他很希望在這周南之地打造一個知書達禮的「東周」。
然而葉公雖然尊敬並養著孔子,還任用子路等人為吏,但對於孔子本人的思想,卻若即若離……
去年的時候,因為一件事,孔子便對葉公徹底絕望了。
子張依然記得,那是一次二人之間的日常會面,子張作陪。
當時葉公說起了一樁案子:「葉縣有個正直的人,其父親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告發了父親,我將其父加以處罰,又褒獎了此人。」
孔子卻不以為然地說:「在老朽看來,正直的人和葉公所說的那種人不一樣,在魯國,遇上類似的事情,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為父親隱瞞,這才是正直!至於告發父親,雖然符合律法,但依然是不孝,葉公不該褒獎此人,而應該予以懲戒!」
葉公是尚法的,是提倡大義滅親的;孔子則注重親情倫理,是反對大義滅親的,二人的談話,頓時就陷入了僵局。
最後,葉公淡淡地說,當年楚國令尹子文的侄兒犯法,楚國的廷理官以其為令尹家族之人,而予以釋放,子文聽說後,卻親自將侄兒再次送回,讓理官依照楚國的規矩加以懲處。
「此事之後,郢都的人都唱道,子文之族,犯國法程。延理釋之,子文不聽。恤顧怨萌,方正公平……」
葉公笑了笑說:「沈諸梁不才,希望能像子文一樣,維護國法,而且夫子,現在的魯國,只怕也不會再有子為父隱還受褒獎的事了。」
孔丘頓時默然,的確,現在魯國被趙氏統治,趙氏尊法,將趙國那一套全盤挪到魯國,鄉黨之間過去的道德標準已經被新的刑法取代。
這場談話,也是葉公最後一次召見孔丘,自此以後雖然供奉不絕,但再也沒有與他會面……
事後,原憲、有若等人不忿,遂將之前計然在葉縣時說過的「葉公好龍」添油加醋,流傳出去,以此表達他們的不滿。
孔子倒是沒說什麼,或許是他已經習慣了冷遇,只是獨處時對子張嘆息說,葉公,是一個跟趙侯無恤像極了的人。
「其本性本來不壞,也天資聰慧,更有一份愛民之心,但就是太過急功近利。為了鞏固地位,拓展疆土,便拋棄了仁義廉恥,純用嚴刑峻法來作為百姓的準繩。然而他們卻不知道,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的道理。如今趙國棄禮儀而上首功,權使其土,虜使其民,只求吞併諸侯,建立霸業,然而趙侯得逞之日,也是中原禮崩樂壞之時;葉公也有此趨勢,好在他心中尚有君臣之義,應該能與楚君善始善終……」
子張聽在耳中,記在心裡,的確,葉公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謙和而保守,可實際上,他一直在暗暗效仿北方趙國的一些東西,比如在宛地大興鐵業,楚國本來就要一些冶鐵基礎,經過數年發展,宛地已經成為楚國最大的冶鐵中心。一同被效仿的,還有趙國的以律法為尊的精神,只是葉公用的依然是楚國的舊法《雞次之典》,也沒有照搬趙國軍功爵等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