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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年七十多歲了,從一個守藏室小吏到晉國太史,掌管起草文書,策命諸侯卿大夫,記載史事,編寫史書,兼管國家典籍、天文曆法、祭祀等,在這一行上一干就是數十年之久。
他活得太久,見過弭兵之會後和平的曙光化作季世的戰火,見過無數邦國田園化為灰燼,禮崩樂壞,人心不古,權臣無視秩序犯上作亂,諸侯國君沉迷聲樂酒色失去社稷,不得善終。
習慣了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外表的冷酷,和內心的大徹大悟。所以他才會從世間百態中看透了「物生有兩」的天然矛盾,並對趙鞅直言:「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自古以然!」
所以,他對晉侯午和太子鑿的死並沒有情緒波動,也不想做什麼為國君盡忠的臣子。
但冷酷不代表漠然無視,身為太史,對國家正在發生的事情,一定要用心記述。並且要尋其枝葉,究其所窮,找到真相,所以他才寫下了自認為的事實。
而且史墨認為,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
在他們史官這一群體看來,史書是神聖的,不可隨意篡改的。當一位史官聽聞或者目睹一件事,認為十分重要時,便會記錄下來。古代丹冊紀勛,青史紀事,故謂之為丹青,當筆畫在丹青上一一成型,這件事的事實也就註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對歷史的褻瀆。
雖然會面臨權臣的壓力,甚至迎來死亡,族滅的下場,但史墨不會動搖。
「晉董狐,齊太史,不知道這一次,我會成為誰呢?」
……
「太史是想要效仿董狐,齊太史了?」
得到王登的回應後,趙無恤不由陷入了沉思。
在中國歷史的早期,史官是個令人可怖的群體,他們在強大的君權卿權之下,卻依舊挺著脊樑,堅守職業底線,而董狐、齊太史這兩人,更是史官們的精神支柱。
當年,晉靈公被趙盾指使趙穿殺於桃林,於是晉國史官董狐便直接寫下「趙盾弒其君」幾個字,趙盾辯解說弒君的是趙穿不是我啊,董狐則反駁說你身為正卿,作出流亡之態,跑到邊境卻停了下來等朝中生變,國君被弒,你回來後也不先討伐弒君者,凡此種種,弒君的主使不是你還是誰?一席話說得趙盾無言以辯,只能任由董狐記上這一筆,不過有趣的是,董狐的後人董安於,卻成了趙氏的死忠。
至於齊太史的事跡,則是在權臣崔杼弒君齊莊公的時候,齊太史秉筆直書:「崔杼弒其君。」崔杼大怒,就殺了齊太史。太史的二個弟弟也如實記載,都被崔杼殺了。崔杼告訴齊太史第三個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則書暴病而薨,何如?」齊太史的弟弟卻以據事直書是史官的職責回應。失職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寫下事實,崔杼也被史官們的硬骨頭震撼了,無奈之下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們而去。
他做的是對的,因為齊國的南史聽說這件事後,便抱著竹簡跑來,想要在齊太史一家死絕後,繼續秉筆直書!
這是史官與權臣對抗的兩次重大勝利,也是中國史學一脈相傳的驕傲。
趙無恤也曾為之著迷,來到這時代後,他對史也很重視,不過卻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面臨趙盾和崔杼的選擇。
王登輕聲說道:「臣下可以讓太史死於密室之內,神不知鬼不覺。」
「但已經有史官將太史墨被軟禁之事散播出去了。」
趙無恤嘆了口氣,他的敵人不僅是太史墨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還是整個史官群體。
先秦的士風,一貫是為了心中的理念而悍不畏死,縱然只會持筆桿子的文吏史官也是如此做派。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他們的衛道之心堪比戰場死士,這是趙無恤頗為欣賞的一點。
然而,當有一天,你赫然發現,自己站在曾傾心不已的精神對立面,成為丹青下的奸雄反派時,該如何是好?
「宥之?殺之?」無恤陷入了思索,不過還不等他想完,便有人來為太史墨求情了。
這是意料中的事情,太史墨雖然沒什麼權勢,但他在晉國朝野的分量卻極重,幾代國君受他訓導,數不清的貴族曾向他請教,就連無恤的老爹趙鞅,也對史墨師事之,趙氏的宗正史趙,更直接是太史墨的學生。
不過讓趙無恤意外的是,為史墨求情的人里,還有他的媵妾孔姣……
第965章 齊人之福
深衣款款,不施粉黛,頭上雲鬢略有裝飾,素衣卻裹不住挺拔的胸襟。身長八尺的孔姣小步從廊道中走來,她雖然身姿傲人,卻態度謙卑恭謹。
她們魯國的女子,和歡脫的齊女、放蕩的鄭衛之女不同,濃郁的周禮傳統讓士大夫家的女子們很講究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婦德,貞順也。要求女子從小便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因為女人只有溫柔賢惠,家族才可得以和睦,而作為人婦,對丈夫的順從和恭敬也被看做是其高尚的品德的一種表現。
未嫁從父,已嫁從夫,丈夫就是孔姣的天,是絕對正確的。
但孔姣覺得,自己只怕要違背婦德了。
回想起來,少女時代是多麼無憂無慮啊,她的世界觀是簡單的二元,對與錯,奸與賢,明與暗,一切都那麼分明。可過去幾年間,她的心產生了巨大的動搖,從小在父親身邊耳渲目染形成的固有觀念天崩地坼,而丈夫的所作所為,也讓她疑慮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