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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跖號稱「盜亦有道」,言而有信,歸服後再沒生出反意。那之後十多年裡,趙無恤也敢用他,愛用他,歷次大戰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可以這麼說,「跖之徒」和武卒、騎兵一樣,在歷次戰役里起著關鍵作用。
不過此人也有些桀驁不馴,難以籠絡,之前在洛水邊屠殺五千鄭國俘虜的事情,就一度讓趙無恤這邊陷入輿論被動。雖然無恤在這場大戰結束前不打算追究此事,但他也意識到,盜跖和他的手下們雖然能打,卻是軍隊裡一個不穩定因素,戰時能利用他破敵掠地,和平時期卻只能鳥盡弓藏……
不過他沒料到的是,還不等他來一出杯酒釋兵權,盜跖就以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之前做過的事情,無論多麼天怒人怨,都不重要了,趙無恤心裡只剩下了惋惜和遺憾。
但看著帳內群臣那「這桀驁不馴之人,死了也不算件壞事」的態度,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應該給柳下跖這一生,下一個公允的定論。
但給歷史人物下定論的困難之處在於,他們的所作所為常常是矛盾的,在盜跖身上尤甚。
是大盜還是良臣,是豪俠還是屠夫?
趙無恤起身道:「取紙筆來……」
子夏應諾,很快就取來最好的白紙和煙墨,長長的紙卷在案几上鋪展開來。
趙無恤右手持筆,粗豪入墨讓它吸足墨汁至精神飽滿,同時顰著眉靜靜望著身前紙卷,心裡浮現的是盜跖的這一生。
他的功,他的過,他的俠氣,他的果斷,他的驚鴻一現,他的突然隕落……
趙無恤提筆出硯,腦中浮現的卻是盜跖率軍衝鋒時如厲劍出鞘。
他落筆入紙,恍如盜跖率軍奇襲敵人後方,似刀鋒入骨,一筆就攪活了整個局勢!
瞬息之間,紙上已經多了一撇,像是盜跖濃郁鬍鬚,帶著一絲聰明人譏誚的意味。
隨著破紙第一觸,趙無恤筆勢便再無停頓,刷刷刷,巨大的墨字躍於紙上!
意盡,筆落,趙無恤將筆一扔,當著眾人的面,愴然淚下。
「惜哉子石!」
「惜哉軍將!」
眾人連忙拱手一同嗚呼哀哉,半響之後,陽虎才抬起頭來,望向案几上,卻見白紙上只有十個字,十個狂放的草篆……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
周王匄三十一年(公元前489年),四月二十六日……
這個月風雲變幻莫測,先是楚王的病逝,楚軍虎頭蛇尾地撤退,隨即盜跖攻破函谷關卻又戰死於桃林,他手下兵卒在悲憤之下以兩千人的傷亡屠瑕邑,占領風陵渡南岸。
至此,趙氏的戰略計劃完全實現,秦國已無兵可用,河東完全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大瓮,秦、魏、鄭僅剩的五六萬人困於中條山以南,大河以北的狹長地段里,無處可去。
就在這一天,一封祭文從鹽池大本營發出,由輕騎扁舟四處投遞,很快就傳遍了大河兩岸。
從硝煙剛剛散盡的蒲坂,到卑耳山旁的下陽。
從京觀堆滿河岸的風陵渡,到韓虎所在的虢城。
所有人都在宣讀這篇由趙無恤親筆所書的祭文。
「廿三日大風南來,雲聚成鉛,森森然慘兮,是日吾驚聞柳下軍將戰殞於桃林,不由愴然而悲。然逝者不可復生,余唯有斟烈酒以獻君,聊憑文祭子石英魂,辭曰:君憑庶子之身,持三尺之劍,於大野澤擎帆弭而蔽旌旗,威震魯宋,貪暴之徒恨之入骨,百姓氓隸愛之如父兄。其後君順應大勢,歸附趙氏,隨余西破宋五公子之亂,又北勝范、中行,抵定太行,橫行河內。今年以來,襲汝陽,動亂地,戰洛水,敗游速,解韓圍,破函谷,吟破陣之長歌,馳騁橫行於中原;御邊疆以安國兮,挽即倒之狂瀾。子石之功,威震華夏!余心為之激盪,時常騁望南方,盼軍將之凱旋……
奈軍將豈哀逝兮,愴山河之蒼蒼。青天暗而涌淚兮,別永隔兮參商……子石殞於桃林,亡於宵小卑劣偷襲之手!彼蒼天者曷其有極?
軍將乃千秋壯士,烜赫趙氏!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然將軍之仇不可不報!
河東余惡之賊不可不追!
趙氏旌旗十萬,不日揮師南下,越中條,斷大河,必殲秦、魏於風陵,以告慰將軍亡魂!
此乃中原最後一戰,願此戰之後,晉國長樂而未央!中原長樂而未央!」
第1004章 決戰風陵渡(上)
「大庶長想要……請平?」
趙無恤將掃了一眼寫在上好帛布上的秦篆文書,隨即輕蔑地將其扔到一邊,目視拜於他腳下的秦國使者。
一如祭柳下跖的文書里所宣稱的一樣,四月下旬,趙無恤帶著羽林軍離開鹽池,越過中條山,抵達羈馬,這裡已被穆夏的大軍攻克。
晉靈公六年,秦康公伐晉,取羈馬,這是秦國最後一次東征抵達的地方,在羈馬之南二十里,便是風陵渡口。
此前秦、魏聯軍放棄了去蒲坂,而轉向風陵渡,然而還不等他們渡過去多少人,盜跖的軍隊便搶先占領了大河之南。除了少數運氣極佳的人往秦國太華山方向逃竄外,其餘全部被殺,京觀擺在河岸上以發泄他們失去主帥的悲憤之情。
那些「跖之徒」雖然群龍無首,可基層的將吏還在,他們牢牢控制著軍隊,迫使秦魏聯軍不敢渡河,只能在風陵渡躊躇不前,來不及返回魏邑,便被從不同方向殺來的趙軍團團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