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濉水中,儘是正在渡河的吳兵。
吳國雖然號稱兵甲十萬,實際上遠沒有那麼多。夫差北上時帶了五萬人,在泗上被殲滅一萬,在邳城又被殲滅兩千,加上從彭城撤退時一路上拉下的,或者是自行脫離大部隊的群舒、徐地兵卒,如今僅剩下的三萬多吳人。
濉水是吳國和宋國的國界,過了河就是淮北,並不大的符離塞扼守此地,裡面有數百人駐紮,因為濉水較淺,江南之人又精通水性,所以連浮橋都沒有搭,也不用渡船,眾人直接脫了甲冑往齊肩深的水裡一紮,就往對岸游去。
所以這一會,整個濉水裡儘是赤條條黑黝黝的吳人,唯一沒有卸甲的,就是仍在北岸的夫差,以及簇擁在他身邊的三千犀甲衛士了。
「大王,各軍旅皆已找到地點下水,大王也渡河吧。」眼看大軍渡得差不多了,太宰伯嚭戰戰兢兢地來勸說夫差渡河。
夫差嫌棄地看了伯嚭一眼,若非還要仰仗他處理國政,完成撤軍事宜,夫差早就殺了這佞臣,此刻伯嚭來勸,他巋然不動,說道:「在最後一個吳人渡河前,寡人都會站在此處。」
吳王夫差本來就是依靠軍功得到吳國人認可的,他在這段撤離路上的果斷和堅定,是吳軍沒有崩潰變亂的重要原因。
伯嚭不敢再言,夫差不過河,他也不敢過,只好怯怯地站在一旁,心急如焚。他心裡隱隱擔憂,雖然拋下了宋國人在後面阻礙趙軍,但以趙軍騎兵的腳程,也應該快到了吧……
果然,不多時,在遠處的斥候便匆匆來報,說是看到大片煙塵朝這邊撲來。
一刻之後,趙軍到了。
除卻吳人渡河的划水聲外,空氣中有多了一種聲音,那便是隆隆的馬蹄聲,很快,一支風塵僕僕的騎兵抵達了濉水。
一里外的古原草場上出現了一列黑影,是騎兵,兩千匹戰馬趕了幾十里路,但在主人的駕馭下卻沒有絲毫躁動聲息。
……
看著這些全身籠罩在黑胄黑甲之中,就連前排的百餘匹戰馬也罩上了馬甲的騎卒,不管是岸上還是水裡的吳人都感覺到了一股來自背後的殺氣。
在北方這段日子裡,擅長步戰的吳國人可算是見識到了趙國騎兵的威力,他們的來去如風,他們衝鋒時能摧毀世間一切的凌厲霸氣。
伯嚭不由自主的吞咽下一口口水,伸出舌頭滋潤了一下因為乾涸而開開裂的嘴唇,想以此來驅散籠罩在他頭頂的壓抑和緩解心中的緊張,但趙國騎兵那股濃濃的氣勢依舊能讓人窒息。僅憑這兩千騎兵,就已把吳國人心中的防禦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讓還停留在岸上的人渾身都開始顫慄。
「大王,請速速渡河!」伯嚭再勸夫差,然而夫差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古原上的宋國追兵咬牙切齒。雖然吳軍僅剩三萬多,但追來的趙軍和商丘宋軍也不過五六萬,吳人完全有一戰之力,當年面對十倍於己的楚軍,他們也大獲全勝了!
但如今的情勢對吳軍極其不利。
現在吳國人正處於半渡的狀態,以趙軍那實用性的戰術,肯定不會像宋襄公一樣等他們渡完才發動進攻。
半渡而擊,這是吳軍的厄運,也是對方的機會,夫差需要考慮的,是如何不讓吳軍遭到突擊,全軍覆沒於此。
「請大王渡河!」這會非但伯嚭在勸,負責夫差身邊宿衛的大將專鯽也過來請求吳王速速離開。
夫差眼中充滿不甘,他指著那批騎兵道:「趙無恤的玄鳥大纛就在後面!」
王對侯,這是夫差十多年來渴求已久的時刻,然而在正式交鋒前,他就在戰略上被趙無恤擊敗了。
眼見夫差又起了性子,專鯽跪下苦苦相勸:「我軍若戰則不利,大王若能南歸,滅越破楚,十年生聚,定能再度興兵北上,報今日之恨!」
「寡人此生還能再渡濉水麼?」夫差苦笑,他也深知這會若與趙軍強行交戰,只會自取其辱,於是他無奈地擺了擺手,讓留在北岸的人立刻渡河。
但趙軍顯然不想放他們離開,一里外,那支趙騎已經休息夠了,他們結成了凌厲的雁形攻擊陣勢,開始緩緩朝岸邊靠近,試圖進攻吳軍,阻止他們渡河。
「大王放心地去,臣願留下斷後!」
在夫差和伯嚭登上竹筏後,專鯽重重地推了一下,讓小筏往河中央駛去,他卻在岸上,與身旁的三千犀甲衛士齊齊朝夫差下拜,高呼:「恭送大王!」
「伯魚!」夫差在竹筏上憤怒地大呼,這些犀甲衛士是他手裡的精銳,隨他征楚,伐越,北上,誰料今日卻必須由他們斷後阻止趙軍半渡而擊,雖然夫差沉迷於奢侈的生活,已經很久沒有與士卒同甘共苦,吳人也對他慢慢疏遠,但這批甲士卻依舊對他忠心耿耿……
這代價,實在太大了。
「二三子,活著回來,歸於吳國!」心裡在流血,夫差於竹筏上朝三千斷後甲士重重一拜,這一拜里有感激,更有愧疚……
「魂歸吳國倒還差不多,對岸就是吳土,倒是不遠。」面對君主的呼喚,專鯽哈哈大笑,吳人輕死易發,他與身邊這三千甲士,早已有了為君而死的決心。
轉過身,摸著腰間的魚腸短劍,專鯽掃視著眾人說道:「大王身邊的犀甲衛士,皆是從軍將之家子弟里精挑細選出來的。從先王時創建,至今已三十年了,期間伴隨先王和大王伐楚,破越,歷經大小數十戰,吾等的目的,就是保全大王,讓吳國的主心骨不受損傷。為此,一批又一批犀甲衛士死了,死在柏舉,死在郢都,死在攜李,死在會稽……但每死一人,便會從各家子弟里挑選一名英勇尚武者補入,故而一直能維持三千之數,恰恰如同這莞草每年枯萎又每年新生秋枯春榮,歲歲循環,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