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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嘆了口氣:「說吧。」
「父親被囚禁在虒祁宮中時,沒少受太史照顧。」
「舅翁在世時,也多次對太史請教,待之如師。」
「晉國守藏室的史官,統統都是太史的徒子徒孫,晉國乃至於天下的士,都欽慕太史的名望和智慧,世人常言:季札、晏子、叔向、子產,弭兵時代的四賢已逝,而史墨,老子,孔子,乃是當世新的三賢。」
「於我家有舊誼,又是天下敬重的智者,所以我便只能忍著他肆意書寫我的惡,留于丹青之上?」趙無恤將手放到了案几上,微握成拳。
這是他微怒的標誌,但樂靈子沒有慌,語氣溫和地說道:「夫君一定知道崔杼弒其君這件事。」
「齊太史、南史的不畏強權,家臣謀士已經在我耳邊說了幾十次了,我若殺之,便是崔杼。」趙無恤不勝其煩。
「這之前,還有一件事。」樂靈子靠近了一點,像是在暴怒邊緣的猛獸邊上,試圖安撫它的少女。
「崔杼殺死齊莊公後,陳莊公之屍於家中,揚言敢來祭拜弔喪者死。齊國卿大夫皆懼,不敢露面。唯獨不及六尺的下大夫晏子坦然進入,頭枕著齊莊公屍體大哭,起來後又依禮數稽首三次以表哀悼。當場有人對崔杼說:一定要殺了晏嬰!然而崔杼卻道:晏嬰頗得民望,殺之,則齊民怨憤,舍之,則可得民心。」
樂靈子說完了,一雙明眸靜靜地看著趙無恤,她和他都是聰明人,無需多言,點到即可。
「讓我再想想罷。」趙無恤揮了揮手,讓她先出去。
這一次,自己為何會這麼糾結呢?
說起來,他和太史墨的恩怨,那還得從十多年前說起。
他在虒祁宮任職的時候,就與太史墨相處得很不愉快。那位老者比孔子深沉,也比孔子聰明,他喜歡用那雙看透世間萬事的死魚眼盯著趙無恤,然後搖頭嘆氣。仿佛已經知道無恤對晉侯恭恭敬敬時,心裡想著的是「彼可取而代之」。
等到趙無恤奪取晉國執政之位後,史墨也是個倔強的不合作者,在別人紛紛投入趙氏門下時,他一直警惕地離趙無恤遠遠的,仿佛知道他的野心,不止是竊取晉國。可以這麼說,他一直在扮演崔慶之亂時,晏子那既不愚忠,也不妥協的角色。
這種角色,是最讓人咬牙切齒的。
趙無恤覺得最難對付的不是知瑤、魏駒,也不是齊國秦國,而是孔丘、史墨這些蒸不爛,煮不熱,錘不扁,炒不爆的銅豌豆。
口誅筆伐比刀劍更難以防備,比如這次,趙無恤真的是陷入兩難的境地了。
當有一天,你赫然發現,自己站在曾傾心不已的精神對立面,成為丹青下的奸雄反派時,該如何是好?
宥之?那就是給晉國的史官們,給還忠於晉室的士大夫鼓勁,也讓趙無恤編織的一系列謊言蒼白無力,他就徹底成弒君的權奸了。連橫一方也會得到很好的戰爭藉口,打著為晉侯復仇的名義繼續進發。
殺之?正如樂靈子所言,史墨雖然沒什麼權勢,但他這幾十年來,在晉國和天下積攢下的名望實在太重了。只不過被軟禁,為之求情者都快踏破趙氏府邸門檻,若是真殺了,簡直是在晉國這口即將沸騰的大釜下添加柴火。到時候不但晉國內部中立的士將站到趙氏的對立面,其餘諸侯也會震驚不已,趙無恤的名聲將一落千丈。除了這樣能出一口氣外,他要面對的情形比放任太史墨更糟糕……
而且就算他頂住壓力打贏了戰爭,再把史簡付之一炬,就算勝利了麼?
沒錯,史官可以肉體毀滅,史書可以化為灰燼,甚至於史家們的脊樑,也能被他徹底打斷!
可就這樣毀滅自己前世喜愛的理念,難道不是在源頭閹割華夏引以為傲的根基麼?沒有不畏暴政的史官,沒有浩如山海史書的中國,那還是中國麼?
趙無恤,他和前世自己曾鄙夷的大搞文字獄的清廷皇帝,又有多大區別呢?
他知道的太多,心思太重,想的太遠,春秋時的華夏,就像一個未抽條的稚嫩孩童,輕輕一拍,也許就會落下殘疾,不能不謹慎啊。
正當趙無恤來回踱步思慮利害的時候,書房的門又一次被敲開了。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舉案齊眉:「夫君,今日還未用饗食。」
是季嬴。
……
人未到而聲先至,季嬴沒有孔姣那傲人的身高的身材,也不像樂靈子身為正室夫人必備的雍容華態,雖然從閨中少女變成了人妻人母,卻幾乎沒什麼變化。
她和十四歲的少女一般,腳步輕盈得像一片蘆花,在廊檐下的木板地上躡足走過時,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音。而且做菜的手藝還是那麼細緻,舉案齊眉時,看趙無恤的眼神還是那麼溫柔。
案几上是嶄新的瓷碗瓷盤,清香的稻米,讓人忍不住流口水的肉脯,看上去簡單的飯食,卻透著季嬴的用心。比如韭醬,每一個步驟都是她親自製作,沒讓別人攙和,嘗慣了山珍海味的趙無恤才能吃出初來春秋時,季嬴帶給他的溫馨。
「夭。」趙無恤不餓,一點都不,他直呼其名,讓季嬴放下案幾,坐到他身邊來,身子貼了過來,頭枕著他的肩膀。
季嬴不像孔姣、樂靈子一樣出言勸誡,她就這麼靜靜地與趙無恤依偎取暖,過了好一會後,似乎想起了什麼,便說道:「無恤……你許久沒給我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