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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鄧析有一點犯難,「將軍,此事無舊例可循,你打算讓我如何審理?」
趙無恤剛趕到鄆城,沒歇一口氣便要開始張羅此事,他笑道:「先生不是修了《趙律》,並推而廣之撰寫了《魯律》麼,按照此律執行即可。」
鄧析抿著嘴:「可陽生是齊國公子。」
「外國人在趙氏領地和魯國疆域裡犯了罪要如何處置,不也寫在條例里麼?」
「但那是針對輕俠、游士和商賈庶民的。」
趙無恤沉思片刻道:「這的確是我的疏漏,應該將範圍擴大,無所不包才行,以後趙氏和魯國的律法便要實行這樣的原則,公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
「公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反覆咀嚼著這句話,鄧析莫名感到了一絲激動。
一直以來,「刑不上大夫」這句話一直是肉食者逃避律法制裁,作奸犯科的依憑,鄧析在鄭國就是不滿這種現狀,才私自修了《竹刑》,可就算是他,也不敢將步子邁得這麼大。
不過他也注意到了,趙無恤說的是同罪,不是同罰。從第一位首創刑獄的皋陶起,罪與罰,從來就不是統一的。同樣是殺人罪,庶民可能會被處死,卿大夫卻只會被罰糧罰錢,這也是時代的無奈,趙無恤還是為特權階級留了一線。
可從免罪到定罪,已經是難能可貴的進步了!
但鄧析還是拿不準,趙無恤的意思,是要定陽生大罪,可罰呢?他在訟獄時的判決,可是包括處罰方案的,這其中輕重,鄧析有點拿捏不准,對方畢竟是一國公子。
「先生何時變得這樣侷促?」趙無恤卻搖了搖頭,似是有些失望。
「理,治玉也,萬物之脈理唯獨以玉最密,皋陶氏之所以將掌管司法者命名為理官,就是希望能理能將複雜的不法之舉通過嚴密規則進行裁決,明斷是非,以維持人間秩序,先生按照自己修訂的律法審理即可,何必問我的意思?」
鄧析沉默了,不錯,在鄭國得罪權貴的教訓是他人生的轉折點,經歷一次差點死掉的囚禁後,他再接觸刑律和判決時的確有些畏首畏尾。
因為他不相信,這世上竟還有不想凌駕於刑律之上,利用權勢曲解律令,以達到自己目的的主君!
可趙無恤卻讓他驚訝了,這位小將軍,對待如同初生嬰兒的刑名律法,卻有別國諸侯世卿所沒有的寬容和理解。
他認真地問道:「將軍當真肯放手讓我獨立仲裁?」
趙無恤應諾:「此時如此,以後也會如此,不到事非得已的時候,我絕不會幹涉先生的司法!」
鄧析突然笑了:「我猜想將軍肯定對公子陽生恨之入骨,必殺之而後快,如今卻將裁決他的繩索交到了我手中,若我給陽生定的罪罰不是將軍所期望的呢?」
「即便如此,我也會坦然接受。」趙無恤笑了笑,讓鄧析一時失神。
他背著手,看向鄆城幕府府邸窗外的景象,被齊人圍攻數月後,這裡一片凋敝,曾經的輝煌不見,恢復到戰前的狀態可能要三五年時間才行。
「我聽說,上古之時的審判屬於神判,由族中的巫祝用石制的獬豸獸輕觸犯人,以確定是否有罪,稱為觸審。然而這種觸審名義上是鬼神意志,實則是非全由巫祝掌握,以至於冤、假、錯案橫行,罪及無辜者甚多,所以皋陶斷然廢除了這一制度,使審判由神斷變為人斷……」
鄧析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無恤繼續說道:「人們常說蒼天有眼,有罪必遭天譴,可我卻不相信什麼天譴,只相信人罰。陽生在西魯犯下的罪行,鄆城百姓有目共睹,證據遍地都是,根本不用細細收集,便有無數訴訟者來控訴血淚。」
他轉過身,嚴肅地說道:「我也相信先生是公正的,作為皋陶的後裔,我一直希望能重現那時候的執法公正嚴明,讓國中再無冤屈,讓百姓各得其實,讓惡人不敢作奸犯科,這才是律法規範天下的盛世。我一向認為法是百世之基,肇基便從這場鄆城審判開始,我在此為民請命,明日的審理,就拜託大理了!」
趙無恤對著他一拜,鄧析連忙還禮,心中肅然起敬。也許是同為嬴姓的緣故,他覺得趙無恤和皋陶一樣,對法有難得的正視和尊重,趙氏看上去的確很像「依法治國」的樣子。
他鄭重承諾道:「施象惟明,惟明克允,鄧析一定恪守皋陶的這兩點準則,按罪治刑!還西魯民眾一個公道!」
……
「中國古代的司法,沒有設立專門的偵查機關(明代的錦衣衛、東西廠為特例),辦理刑事案件,在審判之前,沒有專門的偵查程序,基本上是偵審不分。同時,古代也沒有設立檢察機關提起公訴……」
這是後人對中國古代司法的詬病,可歷史已經在法的萌芽期便悄然發生改變,鄆城審判雖然是一場勝利者對失敗者的判決,卻開創了許多先河……
首先,由鄆、汶上等數縣士師代表官方,聯合發起對齊軍的公訴。鄧析則嚴格按照既定的偵查程序,派出他「大理」下屬的一批詳斷吏明察暗訪,收集了遭受齊軍禍害的民眾千餘人提交的證據證詞,並記錄在案。
接下來,便是將在鄆城坐獄的公子陽生等戰犯提出來,由鄧析和他的學生們進行審理。
春秋之際的法庭被稱之為「棘下」,鄆城的棘下並不如後世法院雄偉高大,僅能容納數十人,能進來旁觀審理的只有少量證人和趙無恤派來的監督者,他自己甚至沒有到場,這是放手讓鄧析裁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