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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孔姣看來,這條親迎之路上不單有春日裡開滿的爛漫鮮花,也有倒在道邊的死者骸骨。
她放下車窗的簾幕,回頭看著默默閱讀醫書,不時還在紙上記上幾筆的樂靈子,既羨慕又敬佩。
在商丘親迎的頭一天,樂靈子就開門見山對孔姣道明了心意,有了妻與媵的特殊關聯後,孔姣緊張的心情也舒緩下來了,旅途的間隙常常會說些話。
一般而言,是樂靈子問,孔姣作答。
比如在宋國這些日子可還過得習慣?對宋地食物可還喜歡?可想念家人?你既然是魯國聞人之女,平日裡都受過些什麼教育,曾看過什麼書目?兩人之間漸漸去了生分,熟悉起來,話題也逐漸深入。
最後,孔姣忍不住問,她們將要嫁的趙大將軍,究竟是怎樣的人?
樂靈子卻只是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呀,胸懷天下,卻心如赤子,相處時間久了,你自然就能明白。」
所以到頭來,孔姣在樂靈子的眼中已如同透明人一般,她卻對這位正室夫人卻知之甚少,連帶對趙無恤,也像是霧裡看花。
不過這不妨礙她對樂靈子的敬仰之心如滔滔河水。
時人娶妻講究「婦順」,所謂婦順,首先是要順從舅姑,其次是要和家中其他女性和睦相處,然後才是讓丈夫稱心滿意。但世間滿懷嫉妒,欺凌妾室和其子嗣的正室夫人不乏少數,孔姣知道自己的祖母顏氏女,就是被孔氏的大婦所妒,只能帶著父親別居的。
但就這一方面來看,樂靈子的表現堪稱完美,在離開宋國戴邑後,趙大將軍那剛出生半年的庶長子犯了發熱的症狀,當時前無城邑後無村舍,所有人急得不行,恰恰是樂靈子解了危局,妙手一施,就讓嬰兒的病症緩解了。
離開宋國後,樂靈子也早晚各一次,差人過去問候,問:「阿滿的發熱可還有復發?」
每當此時,趙大將軍的妾室伯羋都會抱著孩子,誠惶誠恐地來輿車這邊拜謝。
樂靈子待那粉雕玉琢的嬰孩猶如己出,憐愛地抱在懷裡,哪怕被童子尿澆了一身也不氣惱,還細心地囑咐伯羋和眾傅姆育兒之法。
她嚴肅地說道:「十月懷胎生子,是我等女子最難過的一關,十人三死。但產下的嬰孩也臟腑柔弱,易虛易實,易寒易熱,所以未滿歲而夭折者數不勝數,一定要小心才行!」
「如今已是陽春二月,故穿勿過暖,否則不但無利反倒有害。我知道你憐愛此子,但切記食勿過飽,哺乳次數和時間長短要把握好,這一路上兵馬千餘,牲畜嘶鳴,要小心馬車的防震和隔音,避免驚嚇到他……」
河濟之間道路坦蕩開闊,去年秋冬還被龐大的三國聯軍踩得平實,所以車隊裡讓女眷們乘坐的四輪大車坐著比那些兩輪安車舒服多了,而伯羋及其幼子乘坐的車更是重中之重,據說墊子下充實著數層雁、鵝的羽毛,防止震動傷及嬰孩。
等伯羋滿心感激地告辭後,孔姣這才訥訥地對繼續低頭翻閱醫書的樂靈子說道:「夫人雖還未正式出嫁,對如何照料孩童,卻知之甚多。」
靈子合上了書籍,笑道:「我乃醫扁鵲的女徒,他當年過邯鄲,聞邯鄲氏貴婦人,即為帶下醫;過洛陽,聞周天子愛老人,即為耳目痹醫;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隨俗為變。我雖然只學到了他的幾成本事,但照料好家人的身體,還是能做到的。」
「家人?」
「然,無論是妻、子、媵、妾,都是夫君的家人,你和伯羋如同我的妹妹,阿滿也等同於我自己的兒子,都是家人。」
孔姣這下完全心服口服了,恭恭敬敬地朝樂靈子一拜。
只有對婦順的要求都做到了,家庭內部才能和諧安定;內部和諧安定了,然後家才會長久。
她相信,有樂靈子做主母,這個家一定會長長久久地維持下去的,連帶著那份少女初嫁的忐忑之心也消減了幾分。
就在這時,車輿之外卻傳來了一陣手指的輕扣,嚇得孔姣連忙再度正襟危坐。
……
敲擊聲不重,卻很有節奏,如同夜深未歸的丈夫叩門欲入。
其實,敢這麼做的人,也僅有趙大將軍一人而已。雖然按照禮俗,新郎在親迎新娘到家中廟宇成婚前,一路上是不能相見,更不能共枕的,但隔著車廂說會話,傅姆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趙無恤每天都會來,長則半刻,短則幾句話,基本是與樂靈子間頗為尋常,卻透著一股含情脈脈的對話,讓孔姣聽著很不自在。
她想起那首學過的詩《女曰雞鳴》,眼下車廂內外兩人的表現,正如裡面所說的「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孔姣只覺得自己夾在中間,似是多餘的一般。
只聽無恤在外面輕聲提醒道:「廩延已到,棘津也不遠了,此時往車左前方眺望,便能看到大河。」
樂靈子乖順地「唯」了一聲。
「明日吾等便能渡河,四年前的那個冬日你我渡過結著薄冰的大河,現如今,我終於回來了!放心,這一次,誰也攔不我?」
說完這句話後,外面的腳步慢慢離開。
孔姣偷眼看向樂靈子,當年趙無恤護送樂祁歸國遇刺,又在大河以北受人阻攔的事情,孔姣也有所耳聞。她隱約覺得,這個地方對趙無恤和樂靈子兩人而言,有種不尋常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