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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無恤笑著不說話,摸不透心裡在想什麼,是得意?還是厭煩?
一片烏煙瘴氣中,唯獨臣子游莫冷眼旁觀。
這游莫本是一贅婿倡優,沒有姓氏,稱之為「優莫」。但他卻頗為機靈,助趙侯在軍中犒勞娛樂軍士頗有功勞,便被卓拔到身邊,還賜他以「游」為氏。此人不像一般倡優出身的寵臣那樣只會阿諛,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多次進諫,如今這場面,他實在看不下去,不由撇了下嘴。
這一下,偏偏就被趙無恤看到了,當即點了游莫的名字,讓他上前。
「游莫,你滿臉鄙夷,有何見解?莫不是覺得寡人的詩不好?」
「小人不敢。」
游莫口齒伶俐地說道:「只是覺得,君上再這樣下去,只怕要趕上紂王了。」
群小大怒,指著游莫說他大膽!
趙無恤卻不以為忤,讓游莫說下去。
「臣聽說,帝辛受天資聰穎,見聞敏銳,才幹過人,有倒曳九牛之威,倒梁斷柱之力。其繼位以後,遠賢臣,親小人,忠言不聞於耳,佞臣充斥朝堂。他仗著大邑商有數十萬斯民,便大伐東夷,開疆拓土。然而伐的都是不必伐之國,開的都是無用之土,以至於民力凋敝,眾叛親離。慶功宴饗都還不及開,就被周人偷襲,牧野一戰,亡國身死,為天下笑。」
「現如今,君上同樣詩才敏捷,更有雄才大略,欲吞併山河,獨攬燕、代之土,遠征遼東、朝鮮等前代不曾擁有之異域,在朝堂之上,也罷黜辛文子先生,疏遠相邦、大司馬等賢臣,反而一群阿諛群小簇擁在身邊,慫恿君上北伐,創立所謂的不世之功……我看功成之日,君上之國也命不久矣,要步殷商的後塵了。之所以說君上還不如紂王,是因為紂王乃是天子,有自傲的資本,而君上只是一伯主,還望君上繼續努力,興也勃然,亡也忽然,如此方能超過帝辛,讓長樂未央和鹿台一個下場,叫後人憑弔殘闕時扼腕嘆息……」
「游莫,你你你!你詛咒君侯,大膽!」
群小震驚,被這番大膽的話弄得張口結舌。
「哈哈哈哈。」
然而趙無恤卻哈哈大笑起來,他指著游莫道:「好你個游莫,身無五尺,唇舌卻如此了得,寡人差點被你說得羞愧難當,投海而亡了。」
隨即他面色一沉,目視這半年以來,在朝堂上無所不用其極,極力支持自己「北伐朝鮮,威平貊穢」,一路上又不斷阿諛奉承的群小,說道:「寡人記得,汝等都說,願為寡人去死,生生世世為寡人做牛做馬?」
群小不知所措,這時候只好訥訥應是。
「那好。」
趙無恤一拍手,讓羽林侍衛的首領伍林上前,對他說道:「彼輩阿諛奉承,禍亂綱紀,試圖迷惑寡人,耽誤國事,寡人忍他們很久了。死倒是不至於,今日便將彼輩剝去衣冠朝服,投入代北軍中與守卒為奴,一生做牛做馬罷!」
這十餘人頓時大驚,以頭搶地,哭喊求饒不已,趙無恤卻不理他們,而是招手讓游莫上前,對他說道:「游莫,還記得趙國建立前,你在軍中是作何職務麼?」
看著那群半年多年極為受寵的群小被押解下去,游莫是又驚又喜,喜的是本來懷著一死的心思強諫,趙無恤居然幡然醒悟了,驚的是他開始覺得,事情並不這麼簡單。
他的膽子頓時縮了回去,小心翼翼地說道:「臣在軍中的職務,便是帶著倡優們演戲以娛樂兵士,減緩勞役征戰之苦,也通過好懂的戲劇對話,讓眾人知君父之恩,知忠義孝道。」
「不錯,寡人這半年多來,也是在演戲,今日這場戲的序章,終於落幕,寡人也終於可以卸下裝束了……」
言罷,也不多解釋,騎著馬返回崖邊,繼續舉目遠眺,只剩下游莫呆若木雞,愣在原地琢磨。
趙無恤此次來碣石,壓根就不是要真的去討伐遼西遼東,真正的原因有三。
其一,是為了將「近而示之以遠」的戰略欺騙演得更真一些,讓他的敵人們放鬆警惕,該內鬥內鬥,該變法變法。
其二,也是要找藉口將軍隊開入燕國,徹底控制這個唯一能對趙國後方構成威脅的千乘之國,防人之心不可無,趙無恤可不想全力向南時,燕國這邊出什麼么蛾子。
其三嘛,他也懷著一點小俏皮和私心,比如前世雖然多次見過海,但這一世,卻還未蒞臨海濱過,這碣石山,可是海內聞名的觀海聖地啊。
掃清了耳邊呱噪的群小渣滓,心中頓時清靜了許多,再度放目望去,他才算能感受到真正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這可是公元前五世紀,沒有任何污染的北戴河風光啊……
「真乾淨……」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無恤才依依不捨打馬返回軍營。
這大半年來,他一直在等,等南方生變,如今終於有了端倪。
此時此刻,白公的變法正如火如荼,但以趙無恤預想,楚國比不了中原,晉國六卿均已進行過中央集權的改革,使得這片土壤有變法的基礎,又在趙無恤一手劍一手犁下被統合在一起。而楚國舊貴族力量何等強大,白公的變法註定不會一帆風順,只要一點火星,便會成沸鼎之勢!
既然戲演得差不多,也差不多該回趙國去準備這場收官之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