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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了,這場仗贏了!
一位晉人卒長大聲問道:「先登者為何人?」
那搶先入城的青年傲然站立在原地,踩著一具看似戎人貴族的屍體,轉過身來,拍著自己的胸膛大聲宣布道:「先登者,豫讓是也!」
……
「你就是豫讓?」方才駕馭乘車鼓舞士氣的是傳令官名為絺疵(chipi),他曉有興致地看著站在死人堆里,年紀輕輕卻體格健壯的青年勇士。
「然。」
「是來相助君子的中行氏家臣?」
「正是。」
與作戰時的出色表現不同,豫讓在回答問題時顯得沉默異常,身穿軍吏服飾的絺疵隨即在手中的竹簡上略為一翻,又輕輕合上,口中嘖嘖稱奇起來。
「不會錯的,我曾聽說過你,你年不過二十,經歷卻真是豐富,本是范氏之臣,在五年前范、中行二君子謀趙氏之役里做嚮導。後來因惹怒范嘉,被送予中行氏,先是當侍從,後來又被派到朝歌劍宮修習劍術,在東陽的劍士圈子裡小有名氣。」
豫讓不動聲色,只是靜靜地看著絺疵,他聽說此人是知氏君子的謀主,十分善謀,眼線遍布諸卿,幾乎能做到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最能做到見微而知著,自己的事情,恐怕是瞞不過他。
絺疵的聲音漸漸壓低:「范與中行二君子訓練劍客死士當然不是為了玩樂,三年前陶丘行刺趙無恤一案,做的有頭無尾,傳聞就是他們干下的。這之後,原本很受中行氏優寵的你被一貶到底,發配到邊邑做戍卒,恐怕就是因為刺殺失敗吧?」
豫讓臉上閃過一絲羞愧,的確,那是他的恥辱,在行刺的舉動暴露後他猶豫了,遲疑了。若中行君子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奮不顧死地為他殺人,但誰料自此之後中行黑肱對他態度大變。
而且,再也沒給他補過的機會。
「你在中行氏的邊邑多次立功,卻不得升遷,反倒十分嫌棄你。所以知氏一張口向中行氏要人幫忙,那邊便打發你過來了,因為就算你折損在此,中行氏也不會覺得可惜……」
「豫讓啊豫讓,你在中行氏眼中,不過是枚棄子!」
絺疵說完後,笑著問道:「我說的可對?」
豫讓沾滿鮮血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
謀士得寸進尺:「你可怨恨中行黑肱?」
豫讓這才狠狠瞪了絺疵一眼,緊握手中短劍,生硬地答道:「無論如何,中行君子乃豫讓之君,上吏若再敢直呼其名,休怪豫讓手中的劍不留情!」
知氏的族兵們警惕地圍了過來,十餘人面對豫讓一人,卻顯得小心翼翼,這個殺神一般的年輕人,手上起碼有幾十條戎人性命,而且常常以一敵眾。
但絺疵一揮手讓他們退下,朝豫讓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我方才只是試探,你受到如此不公的貶敵卻不忘主君,真乃忠士也,是絺疵失禮了。」
見豫讓緊握劍柄的手鬆開了,絺疵才繞著少年走了一圈,扔過去一塊濕潤的絹布。
「擦擦臉吧,我家君子想見你一面。」
……
「君子有令,二三子之功甚偉!可大掠三日!」
破城而入的大隊人馬源源不斷開入城中,不斷傳令兵追上來一路叫喊,下達屠城的命令。
知氏的兵卒們齊聲發出了歡呼,為知氏君子而歡呼,在他們看來,大肆劫掠是破城後最好的獎賞,那意味著財富、女人以及發泄胸中鬱悶的殺戮之意。
屠城意味著殺戮,但豫讓卻對此無動於衷,這幾年間他經歷了數次戰陣,每一次都是在血與火中殺上城頭,踩著的總是死人的殘肢斷臂,戰爭以及將他的心煉成了鐵石心腸。
更何況,這些戎狄部落過去也沒少反過來掠奪晉人城邑鄉里,說不定仇由君的府庫里就有許多從晉國士人家搶來的青銅彝器,他們活該有今日!
他隨絺疵在這個陷落的戎人都邑里穿行,大掠的命令下達後,城中四處火起,四處是哭喊和夾雜著戎狄語言的求饒聲。
在傾頹的夯土牆下,戰車和徒卒往來奔馳,御者揮舞手中長鞭,驅策生還者離開他們偷生的居所。這些戎人俘虜多為婦孺,她們面無表情,死氣沉沉,步伐踉蹌地拉著啜泣不停的孩子。
傷者有的呻吟、有的求饒,大批拿著短劍,的知氏兵卒穿梭其間,從亡者和將死之人身上收割下數不清的耳朵,塞進麻袋裡。
還有戎人賴以生存的羊群,知兵們心滿意足地趕著它們往城外走,似乎有幾千隻之多,想來苦戰月余的他們今夜可以大快朵頤。
絺疵就帶著豫讓從咩咩直叫的羊群和與二腳羊沒什麼區別的俘虜群中通過,去往仇由城外的知氏大帳。
這裡不像城裡那無秩序的掠奪場面,處處井然,由此可見知氏君子治軍之嚴。
他們抵達帳外時,一座有丈余高的巨大銅鐘正由八牛駕轅的大車牽引下,從那條新修的太行山道運至仇由,鍾是新鑄的,饕餮紋和虎豹紋交錯其上。
在大鐘前密密麻麻跪著一群仇由人,從衣著上看應該是城中的貴族,打頭那位中年男子更是身披虎皮衣,頭戴鶡尾冠,看得出地位很高。
絺疵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指著那人對豫讓說道:「看啊,仗著邦國位於太行深處,讓中行氏兩代家主都奈何不得的仇由戎子,卻只能無奈地跪在此處,等待知氏君子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