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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這會手稍微一動,趙無恤才感覺到陣陣劇痛便自肘部直衝腦際,他甚至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受的傷,幸虧解開護臂和甲衣一看,只是有些發腫而已。
於是他也就沒參加最後的零星戰鬥,轉而和田賁等人前去尋找他的手下。許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一個從成鄉起就跟隨趙無恤的老卒倒在一灘漸漸凝固的血泊里,雙目瞪圓,右手肘以下全部不見,身旁還倒臥了十幾個與他死在一起的齊人,無恤讓人將他們分開,老卒盛裝收斂,齊人則留給烏鴉。
他看見從宋國漆城募來的大個子劍盾兵漆萬頹然靠坐在一棵樹下,全身插滿了箭,一個與他容貌相似的矛兵的頭枕在他膝上。
無恤本以為倆人都死了,但當他嘆息一聲下馬時,漆萬卻睜開了眼睛:「主君,穆旅帥。」他聲音哽咽,眼淚汪汪的:「齊人殺了我堂弟,我還說此戰之後便在鄆城為他娶個婦人。」
漆百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只有長矛貫穿胸膛的一個紅點,血不知道是否已經流盡了。
「我會厚葬他,你若是願意,我可以將汝等家人接到西魯來。」
趙無恤親自扶漆萬站起來,大個子仿佛這才注意到身上卡在兩層皮甲間的箭,便一枝枝拔出來,但其中一些卻連著血肉……他一邊拔,一邊哭得像個孩子,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堂弟的事跡。
最後,是趙廣德駕車過來,喜滋滋地講述作戰過程,向無恤展示他割取的四隻左耳朵,這是他今日親自射殺的。趙無恤知道堂弟是雖然個子見長,領兵時也有幾分模樣,但依舊不敢動手砍人首級。
他還看到從東面趕來的群盜正在首領帶領下掠奪被他們殺掉的齊人,他們在盜跖的統領下大概還有三分之二倖存。
「爭野以戰,殺人盈野!」
此刻放目望去,馬和人的屍體鋪滿了整個雪原。期間趙無恤途經一個齊人的屍體,此人是位大夫,他的腦袋被利器砍開,一隻烏鴉正從碎裂的頭骨當中一點點啄出腦漿。經過時,烏鴉抬頭看他們,呱呱直叫,然後展翅飛走。
無恤有些恍惚,就和戰前陽虎預言的一模一樣。
「等打完仗,這裡就會被血染成深紅,幾天後就是臭烘烘的黑色,明年則是綠蔥蔥的莊稼,有了成千上萬具屍體肥田,這片田地一定會有好收成。」
「明歲的豐收麼?但願如此吧。」
儘管在面對生死上越來越像一個春秋人,但趙無恤還是感到了些許震撼,但隨即手肘的疼痛就讓他緩了過來,讓人抓緊去救治趙兵。此番幸虧扁鵲,還有他的兩名弟子就隨軍行動,希望能多救下些來,連趙無恤自己,也得去找他治治傷。
……
與此同時,戰場上最安全的趙鞅中軍處,鶴髮童顏的扁鵲在兩名弟子的攙扶下從安車上走了下來。他在整個戰鬥期間都留在上面,聽著喊殺的慘叫,不願意目睹雙方的屠殺。
已經有五千齊人和近千趙兵喪命於這片濮水北岸的雪原上,此戰之後,便是群鴉的盛宴。
扁鵲那雙清明的眼中充滿了悲憫,扶著車輿,發出的卻是無聲的嘆息。
他和趙無恤面對同一樣片慘景,看到的卻是不大一樣的東西。
「不祥啊,敗績之軍,死者蔽野,屍且萬數,溫氣疫癘,千戶滅門!」
第430章 治國之英才,亂國之桀雄
第二日,秦邑外郭,在那場雪原大戰後,見齊國援軍有備而來,趙鞅便沒有進行追擊,而是收斂死傷,押解俘虜。趙兵的大營遷移到了秦邑,與他們一同到來的,還有五六千齊人俘虜,如今密密麻麻,被圈在簡陋的木柵欄里,頂上僅有皮蓬遮擋風雪。
魯國的秦邑大夫被趙氏的戰勝之威徹底嚇到了,他在雪地里膝行迎接,口稱「大國卿士」,還親自打理,為趙鞅騰出了邑寺,極盡摧眉折腰。但趙鞅拒絕去住溫暖的廳堂,而選擇在外與士卒同甘共苦。
此刻,初具規模的大帳內,趙鞅主持了一場犒勞各家臣和虎賁們的宴饗,虎會在大帳中央展示傷口,每數一塊新疤,則趙鞅賜酒一盞,是夜虎會大醉。之後趙氏父子聊起戰事,正為齊侯的脫逃而遺憾,坐在席間的陽虎卻突然說了一句話。
草草梳洗後恢復了往日精神的陽虎晃著黝黑的大鬍子,抹去了上面的酒汁,他聲音洪亮:「陽虎以為,此戰讓齊侯走脫,要好過將其擒獲。」
陽虎侃侃而談,言驚四座,本來豎著耳朵想聽聽這個魯、齊叛臣的傢伙究竟要如何蒙蔽主君的趙氏家臣們不由愕然,隨即出言呵斥:「這是何道理?」
不知為何,傅叟剛開始便對陽虎大有敵意,此時見他說出了這番話,只覺得是譁眾取寵的醉後之言,於是便冷笑著諷刺道:「陽子真是心在趙營,身卻在齊,如今還在為齊侯慶幸?」
此言誅心,連趙鞅也皺著眉虎目掃來。
「咳……」在趙鞅左席的無恤輕咳一聲,制止了他們的責難。
傅叟這話卻有些過了,陽虎今天的表現趙無恤都看在眼裡,這廝有帶路之功,又英勇殺敵。登趙鞅危車降服駟馬與服馬,被認為有功,得到了趙鞅的欣賞,不單邀他同車巡視營地,竟然還讓他參與宴饗。雖然按照功勞和職位,坐的是居中位置。
趙鞅也擺了擺手,自行發問道:「何出此言?將者,一軍之膽也,君者,一國之膽也。若是能生擒齊侯,吾等不光能贏得眼前的戰爭,還能將齊侯裹挾歸國,獻於虒祁宮中,讓君上看看我趙氏的不世之功,以此為要挾讓齊人降服,割地,賠罪,蒞盟。你倒是說說看,這其中有何壞處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