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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瑤,知子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才華橫溢,可惜生不逢時,遇上了我?但你恐怕不知道,若歷史不發生變動,知氏才是這場六卿之戰的最大贏家,汝等未費一兵一卒,得到了范、中行的大量領地,逼死董安於,逼得我父嫁女到代國尋求北方無憂,好專心對付內鬥。當然,這一切因為我的緣故,都未發生……」
「這是吾等父輩的較量,至於你我,則另有一番恩怨。無論是軍政還是朝堂,歷史上的趙襄子,都會被你知伯瑤強壓一頭,屢次遭到羞辱欺壓,他實力不濟,也沒有決死的膽量,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忍了幾十年之後才能藉助趙魏的力量報仇,逆轉了局面。」
也不知為何,在這些年的戰爭中,已經煉得鐵石心腸,輕易不會對人表露真心的趙無恤,在面對知瑤的無頭屍體時,卻突然變得話多起來。
「所以趙襄子才會對你懷有巨大的仇怨,殺死你後還將你的頭顱做成酒器,也不知是不是和代北狄人部落學來的泄憤手法。」
他盯著自己的手掌道:「此戰之前,我也興致勃勃地打算重複歷史上的故事,因為伍井之亡,因為我父的出生未捷身先死,因為你平白給我製造的種種麻煩,加上出於記憶,對你的深深忌憚,我是絕不會留你活在世上的……」
趙無恤長嘆了一口氣:「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見到你的死屍,我卻再也生不出一絲名為報復的念頭了,至少伍子胥那種鞭屍三百的事情,沒有心情去做。或許是覺得,你我之間也沒那麼大個人仇怨,或許是你的抵抗之姿讓我也有所觸動,就像是……刑天與上帝的爭鬥一般。」
他前世曾聽過一個故事,來到春秋之世後,發現這個故事已經在中原廣為流傳。
刑天和天帝爭奪神位,天帝將他擊敗,又砍斷了他的頭,並把他埋在常羊山。刑天心有不甘,竟然用兩乳為雙目,用肚臍作口,重新站立起來,操持干戚來舞動,過了數千年仍未倒下……常羊山從此烏雲密布,還時時聽見悶雷在山谷中轟鳴迴響,據說這就是刑天不甘的吶喊。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是專屬於失敗者的悲壯吧,我逆轉歷史,提前幾十年走到這一天,見到這一幕,真是不容易啊。不過回頭想想,你我若早點相見,或許不會成為敵人,而是會惺惺相惜,成為朋友。只可惜這一切,都已成往事,雖然稱不上棋逢對手,但兩世宿敵,類似的命運,或許也可以有不太一樣的結果……」
他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所以這一次,我不會辱你屍身,也不會再弄什麼人頭酒器,而是會將你葬以卿士之禮,就像你在台谷對伍井做的一樣。」
既是為兩世宿怨做個了結,也是為了收買知氏臣民之心。他要給所有晉國人放一個信號,趙無恤是寬容的,知瑤的死是晉國內戰的終結,也是趙氏締造新時代的開端!
趙無恤單膝跪在地上,以對對手的尊重,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在知瑤屍身上。
「首身既離兮,只忘死後心亦不懲,若有不甘和怨憤,待一個甲子後,我打理完基業後,安排好後事放心離世,你我再在黃泉招募舊部,各帥旌旗十萬相遇於虞淵,堂堂正正地戰一場!」
「若……這九幽之下真有那種地方的話。」趙無恤抬起頭,上黨山地的天氣,也如常羊山一般陰雲鬱結,碧天不開,隱隱有雷聲傳來,有雨滴在他臉上。
「將軍,人帶到了!」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親衛的聲音。
……
趙無恤回頭,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睛血紅的壯士正盯著自己看,方才最後那兩句話,他正好聽見。
見趙無恤回頭,他連忙移開了眼睛,低下頭,身體有些戰戰慄栗。
此人身上滿是傷痕,一隻手殘缺了,整個右手手掌不翼而飛,只剩下尖銳的白骨森森露在外面,只做了簡單的包紮。而他的左手則緊緊抱著一個浸血的布包貼在胸前,那大概就是知瑤的頭顱,此人說要親眼見到趙無恤才肯獻上。
他被一群黑衣圍得嚴嚴實實,而漆萬也過來道:「將軍,已經搜過了,此人身上沒有武器。」
趙無恤對這種賣主求活的人沒有好臉色:「知瑤的頭顱為何會在你手裡,是你殺了他?」
那人普通一聲跪了下來,戰慄著小聲說道:「不敢,是主君說自己死則死矣,不想剩下的將士也隨他而去,便讓吾等在他死後,割其首獻上,好求得一條活路,小人只是照做……」
趙無恤冷笑道:「知瑤對汝等不錯,汝卻無護主全屍的想法,真是為他這份心思可惜……將頭顱留下,你可以下去了!」
「那將軍允諾的金帛、城邑……」那人看著濃眉大眼,裝束像個死士,誰料如此膽怯懦弱,趙無恤對他再生出一分輕視,知瑤真是瞎了眼,竟帶著這樣的人在身邊。
他厭煩地揮了揮手:「滾!」
「唯,唯……小人這就告辭。」那人點頭哈腰,正打算將緊貼胸口的頭顱離身,遞給旁邊的黑衣侍衛。可就在他側過臉的一瞬間,趙無恤卻突然生出一份危險的感覺來,同時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
他拔劍出鞘,猛地退了一步,退到漆萬身後,大聲說道:「拿下他!」
話語剛落,那人猛地將手中頭顱推向身側的黑衣,讓他措手不及,又在另一人下盤狠狠踢了一腳,掙脫肩膀上的手,隨即就要朝趙無恤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