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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被引導進入的是一處較小的偏殿,他能理解,因為他如今是白身,作為私人召見,這是合乎禮法的,若宋君要在正殿召見他,孔丘反倒會掉頭就走。
側殿內部陳設斧紋屏風,兩側靠門窗的位置,鋪設著雙層莞席,莞席飾著黑白相間的絲織花邊,前置無飾的几案,陳設彩玉、漆器,都是典型的宋國風格。
但那些無所不在的各色瓷器和紙卷也預示著,這是一個親近趙氏,喜歡趙氏器物的國家。
孔丘刻意對此視而不見,有司請他在此等候片刻,宋君即刻就到,他便坐在榻上閉目,不覺回想起了自己的魯宮內與魯侯問對的情形。
復周禮,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立田裡,以賢勇知,這就是孔丘的理想。
孔丘早年也曾在列國間遊走奔波,尋求實現這一理想的契機,但都鬱郁不得志。當他終於被魯侯宋看中,從中都宰升為小宗伯,再到大宗伯,甚至一度利用三桓與趙無恤的矛盾,稱為「代相」,主持國事時,是他離實現理想最近的時候。
但越過了巔峰後是墜落,三桓在濟水畔的一敗塗地,導致魯國政權被趙無恤所竊,魯君成了傀儡,孔丘也不能容於魯,只能出國繼續遊走。
事後回想起來,其實就算沒有這件事,孔丘的理念恐怕也無法實現,他將理想全部寄托在魯侯身上,但早在夾谷會盟前齊人進獻美人寶馬時,魯侯就讓孔丘失望過一次,他竟然微服跑去觀看齊國倡優遊戲,與美人相樂於宮中,忘卻了政務。
有了這次教訓後,孔丘尋找一個明君輔佐,得其任用,實現克己復禮的理想基本就破滅了。因為放眼諸侯,除了吳王闔閭外,稍微明智點的,也就楚王熊珍了。但吳楚都是蠻夷之地,孔子對去那兩處心存猶豫,至於中原,齊侯杵臼已經讓他失望過一次,這幾年間因為趙氏,國土丟了一半的衛侯元竟然算是矮子裡拔高個,算是「較為賢者」了。
既然世無賢君,而孔子自己又「三月無君,則惶惶如也」,他必須依附君權才能實現理想,那應該怎麼辦呢?
子路的話卻讓他的眼前豁然開朗。
既然找不到賢君,那就親手教一個出來何如!?
經歷魯國的事情後,孔子參政的心思冷了許多,但他對自己做老師的本領還是很自持的。突聞年幼的宋君召見,心中不免就往那個方向想去了,宋公糾也到要入學的年紀了,或許正需要一位見聞博廣的太傅。
他年近六旬,自認為算是知道點天命了。但他仍有時間,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這足夠孔丘好好教導宋君糾,讓他成為一個知道仁義為何物的賢君,至少能將宋國現在在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操縱下,偏重天、鬼的情形扭轉過來。
就在這時,他驚覺前方有輕微的腳步傳來,有人正朝他走來。
孔丘前方十步則是遮斷目光的絺帷,裡面有榻,據說裡面的人能看清外邊,外邊的人則只能見到一個人影。
有人出現在絺帷中,身形嬌小,看不出是何人。
孔丘以為是宋君到了,正要北面稽首,口稱:「魯國外臣丘,見過宋君……」
裡面的人卻掩口笑道:「夫子切勿多禮。」
孔丘愕然,帷幕中是個清泠的女聲,聽上去熟悉無比,似乎昨日才聞,難道說……
她在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宋君臨時身體不適,不能來見,故而讓南子來辭謝夫子,還望夫子見諒!」
……
於宮闈中見女子,非禮也,孔丘反應很快,朝帷幕中匆匆行了一禮後,便要揮袖而走!
但他卻被門口四名宮女和寺人攔住了去路,他們面無表情,坐視事情發生,不用說肯定是南子的親信。
卻聽身後那小女子的聲音不依不饒地說道:「夫子休要怪罪,南子今日除了代國君辭謝夫子外,還有一事要告知夫子。」
孔丘感覺自己的希望撲了個空,也許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南子在搞怪,她居然敢假傳君命,而宮中有司、宮甲等還能配合著她胡來,真是牝雞司晨啊!
但事到如今,他總不能大打出手離開這裡吧?所以只能嚴肅地回頭道:「不知是何事?」
南子倒是謙遜:「南子學識淺薄,昨日辯難不敵夫子,迫於局面卻不能當眾認輸,還望夫子勿怪!」
她一頓後又補充道:「其實南子覺得,夫子對天道的認知才是正確的。」
孔丘不解地問道:「那公女為何要在宋國推崇天道、鬼志?」
「夫子不能確定鬼神的存在,所以才不語怪力亂神,但為何在做魯國大宗伯時,祭祀時極其篤敬,好像神就在身前一樣,還認為別人代祭等於沒祭,親自祭拜才顯誠意?」
孔丘微微閉目,說道:「我雖認為民為神主,不恤民則神必去之,但祭祀也有傳播道德和仁義的功用,故祭在,如神在。」
南子笑道:「所以事情是相通的,鬼神與否不重要,天道能不能罰暴賞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須這麼說,必須讓民眾相信。」
孔丘在驚訝南子從昨日表現的盲目偏執,到今天的事事都能看透外,遺憾地說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公女卻是刻意往錯的地方走,實在是……」
「南子也是無奈,如今的宋國不穩,國君幼弱,外有勁敵鄭國侵占邊邑,內有權臣向氏割據東方,急需至高無上的天道來統一人心,安定民眾,避免再度分裂,有了齊心協力的民眾,才能在未來的大戰里多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