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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一開始就錯了。城邑是大夫、邑宰賴以存活的依仗。夫子在定下墮四都之策時,就應該明白,這是在挖別人活命的根。誰也不可能坐以待斃,公山不狃如此,我亦如此。」
「說白了,夫子想要復周禮,對於魯國腐朽的現狀來說,就如同一股新泉,雖然杯水車薪,卻也是一種改制。改制,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不是宴饗賓客,不是吟誦《詩》、《書》的禮儀場合,不是蠶桑織布的細膩雅致,不能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讓。改制是革除舊命,是一群人將另一群人打翻在地的暴烈行動!」
「晉獻公改制,毀滅舊公族,為晉國崛起打下基礎;楚莊王用叔孫敖改制,毀滅斗氏,讓楚國登上了霸業巔峰。夫子你以為殺了少正卯,用他的血來祭奠這場大變局就夠了麼?不夠!想要從這個季世里解救魯國,讓她恢復『及彼南夷,莫不率從。莫敢不諾,魯侯是若』的盛景,就得用肉食者的累累白骨,用舊制度的人頭來澆築!」
孔子這幾天來,心靈和理念受到了無數次震撼,這是最劇烈的一次。他的手習慣性地籠在寬袖中,所以趙無恤看不到它們在顫抖,少正卯的屍體拴在繩子上,在如注大雨里搖晃的情形浮現眼前,再抬頭時,他的笑容是那麼的苦澀。
「小司寇說的沒錯,改制的確很難,我想把在中都做過的事情推廣到魯國,終究是失敗了。就算沒有你,恐怕我也會敗,我自以為嫻熟禮儀,卻不懂政事上的爾虞我詐,我自以為通曉孝悌人情,卻不懂人心……」
孔子揮去了黯然,努力讓自己振奮起來,因為一切還未結束。他目視趙無恤道:「我聽宰予說,你在西魯也頒布維新之政,想必也想在全魯推而廣之,而國都,則是必經的一站。你此番進軍曲阜,也是要來一場毀掉公山氏,毀掉三桓,甚至毀掉魯國社稷的改制,亦或是殷周易代那樣的革除舊命麼?」
這是孔子的最後一問,若趙無恤斗膽包天,起了讓魯國更易為嬴姓趙氏的打算,他就算拼著老命,就算冒著那個名為穆夏侍衛刺出的劍,就算血濺五步,也要與趙無恤纏鬥到底!
「我的打算?」
趙無恤的手指撫上了案几上鋪開的魯國地圖,這裡是河、濟之會,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東帶海濱。它後世被稱為兗州,這裡地大物繁,民眾殷實,土地肥沃……
然自西周以來,魯地不能抗衡於齊、楚、吳、三晉,之後歷代紛紜之際,這裡也曾豪傑競起,卻從未見能以兗州為根基成大事者。何歟?難道真是金角銀邊草肚皮的定律麼?
不是這樣的,趙無恤認為,僅僅是在這裡起家的沒有真豪傑,以這區區山水,若坐擁數城,便坐待外敵衰敝,到頭來反而是自己難免覆亡。
但只要使用得當,恢復魯國千乘之威,主動出擊,便足以俯視吳楚,囊括三齊,直走宋、衛,長驅陳、許,橫行於中夏!
那麼,就竊取了這一國?不單單是作為趙氏的狡兔三窟之一,也是自己與知瑤,與陳恆,與夫差,與勾踐,與楚王,與葉公子高爭雄的立足點!
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夫子應該能明白罷,親手設立的制度就像自己的孩子,誰不指望他長大成人?我會把西魯的新政在魯國推行,在此之前,我會讓朝堂上的席位更易,革除一些積重難返的舊制,滅絕某些民眾仇視的宗族,毀掉許多東西……」
孔子的心沉了下去……
第555章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是!」趙無恤在心裡告誡自己,欲速則不達,不要忘了在晉國時腹背受敵,最後被人暗算驅逐的教訓!
「我能絕之,亦能繼之,我會承襲魯國的一些傳統,我會讓魯人沿襲禮樂的文化,我會尊君,讓魯侯之位萬世不移,我也會保留許多大夫的領地……但前提是……」
孔子強打精神,追問道:「前提是什麼?」他現在相當於魯侯的代表,大夫們的代表,士和國人的代表,他今日一定要從趙無恤處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趙無恤道:「卿大夫們要降服於我,順從於我,各自為政只會導致分裂,在魯國只能有一個聲音,這就是我的要求。在魯國,順我者則昌,逆我者則亡!」
「存亡均決於己手麼?小司寇離獨夫真是越來越近了……」孔丘嘆了口氣:「魯國的大夫們一向唯強是依,這一點小司寇倒是不必擔心。」
趙無恤皺起了眉:「我擔心的是國人,曲阜國人才是中堅,季氏實際上已經垮了,現在抵抗公山不狃的,正是那些國人。他們封閉,排外,他們尊重的人不多,而我對他們施加的影響太小,我可不想出現一場國人暴動,我也不想讓曲阜里閭街巷再度流滿鮮血,所以我需要夫子的幫助。」
「我能幫上什麼?公山不狃不是將小司寇視為盟友麼?」
「此人太謹慎了,一直對我有所提防,我剛剛經歷宋國的大戰,能調撥過來的兵卒不多,聯合國人,將公山氏瓮中捉鱉才是穩妥之策,也能少些殺傷。」
「夫子是大宗伯,是代相,教授禮樂贏得了國人尊敬,誅殺少正卯震懾了宵小。季氏和費宰公山不狃在曲阜鏖戰正酣,有消息稱,東門、南門均已被攻破,但西門尚在國人手中,守門者還是夫子的弟子,也只有你才能贏得他們的信任,讓他們開門迎我大軍入城,還望夫子能助我,將這場大亂消弭於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