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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軍議也差不多了,趙無恤便讓將吏們各自下去約束兵卒,盛夏是病菌滋生的好季節,還得做好防疫工作。
而他則坐在帳內,聽著大帳頂部牛皮被雨點打得茲茲作響,一邊等候那位士人被羽林衛帶進來。
一腳泥巴,一身的水漬,普通的布冠,破破爛爛的傘,當那位年過半百的乾瘦士人被押進來後,趙無恤略一打量,發現他外貌和氣質上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唯獨見到趙無恤後有板有眼的行禮,說明他是受過貴族禮儀訓練的,勉強能算一個士。
「先生不知如何稱呼,從何處來。」按照慣例,趙無恤只是隨口一問,並不抱什麼期待,這時代有名有姓,能在青史里留下軌跡的人物,他已經認識得差不多了。
那士人已經整理好衣冠,只是山羊鬍子上還有些許雨珠,面對趙無恤的詢問,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說道:「小人乃濟北人,名佗,因家住東郭,故以東郭為氏,鄉人稱我為東郭先生……」
趙無恤本來不甚在意,但聽到這裡卻突然精神一振,又仔細看了看他,笑道:「原來是東郭先生,見寡人又是為何事?莫不是想要入仕?」
「非也,小人一貫不喜為官,今日入趙營,是為了懇請趙侯,停止征伐中山!」
第1131章 東郭先生與狼
看著接過葛巾,將被打濕的髮髻和鬍鬚一點點擦乾的中年士人,趙無恤心裡滿是疑問。
在後世,東郭先生的故事家喻戶曉,只是很少有人了解,這位先生卻是和趙鞅一個時代的人。趙無恤本以為這是寓言故事裡虛構的,誰料他征伐中山之際,卻替趙鞅見到了這位東郭先生。
而且這位先生與寓言裡的老好人形象還有些相似,一進門就請求趙無恤停止攻擊中山。這倒是讓無恤覺得有些新鮮,因為這些時日裡跑來投奔的各路士人,基本是懷揣「妙計」,說可以助趙侯速滅中山,以此博取任用的。逆勢而行者,還真就唯此一人。
是愚笨呢?還是大智若愚呢?得考校考校他。
於是趙無恤發問道:「先生是中山國的官吏?」
「不是,小人乃濟北庶民。」
「先生是受中山國所託而來?」
「也不是,小人與中山公室素無來往。」
趙無恤有些糊塗了:「既然事不關己,先生又非中山人,若是按照郡縣籍貫歸屬,還應該算趙國人,何苦要來勸說寡人停止征伐中山?」
東郭先生正襟危坐,嚴肅地說道:「只因萬事莫貴於義,今趙侯伐中山,為不義之舉。」
趙無恤啞然失笑,帳內正看這熱鬧的趙國軍吏們聞言,頓時也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這人怕是得了癔症吧,跑到軍營里說打仗不義。
尤其那些滿腦子是軍功和榮耀的勛貴子弟,更是不以為然,笑說東郭先生胡言亂語,趙國討伐中山,是以堂堂正正之師伐之。
趙無恤也未阻止,而是靜靜地觀察東郭先生的反應。
東郭先生沒有被這些笑聲嚇到,直到嘲笑稍稍平息,才反問那些勛貴子弟:「小人聽說趙國律法嚴明,如果有一人,進入了別人家的園圃,偷走了人家的桃李,此乃何罪?」
有人答道:「此乃盜竊罪,按照《趙律》,或斷指,或罰錢,或服輕役。」
「然,盜竊之舉,眾人聞而非之,為政者得而罰之,刑律中也明令禁止,這是為何?只因盜賊損他人之利,而使自己得利,是不義之舉。盜竊桃李尚且不義,那盜竊別人的狗、豬、雞等家畜家禽者,更是不義,損他人之利愈重,就越是不義。但今日趙國伐中山,占其城邑,奪其百姓,遷其寶器,本應是大不義之舉,二三子卻交相稱讚,這豈不是大謬?」
勛貴子弟們一時間沒轉過彎,被他繞糊塗了,理屈詞窮,還是趙無恤笑道:「先生休要欺負彼輩年輕,偷換了概念。趙伐中山,是因為中山叛趙,不義在先,此舉違背了黃池之會時的諾言,寡人是上承天子之命,下應百姓呼聲,以侯伯的身份去討伐,此乃義戰。」
「事實真的是這樣麼?」
東郭先生笑著搖了搖頭,對於趙國如何操縱中山國內的貴族反叛一事,他常年在燕、齊、中山間走動,自然是一清二楚,卻也不點破,而是說道:「君侯攻中山,為了攻取一個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殺人多時多達千餘,少的時候也成百,除了直接作戰死掉的,趙國與中山國的百姓因戰爭貽誤農時、凍餒、疾病等而死者,更是上萬!」
他的語氣不由加重起來,幾乎已經變為斥責:「自古以來,除了少數幾次外,這天下就從來沒有過義戰!兼國覆軍,賊虐萬民,剝振神位,傾覆社稷,百姓離散,廢滅先王,何利於上天?何利於鬼神?何利於百姓?如果說中山背棄盟約是小不義,那君侯因怒而攻伐中山,卻是大不義!」
「大膽!」帳內視趙無恤如神,視軍功為升遷坦途的勛貴子弟頓時怒了,拔劍要斬東郭先生,卻被趙無恤制止。
「寡人從不因言殺人,汝等退下!」
對於趙侯而言,這位東郭先生,是越來越有趣了……雖然他屁股坐在趙國的對立面,但也說明,這世上不論哪國,都有在野的高人啊。
勛貴子弟們恨恨地下去了,東郭先生也知道方才是自己有些激奮了,過了一會,才放緩語氣道:「這是小人一孔之見,何況,如今中山已經求饒請降,願意割讓滹沱河南岸土地,君侯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奈何還要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覆其社稷,遷其重器,一味地要滅亡中山呢?」